【神眉|玉咲】 花落之前

|玉藻夢
|夢向創角 佐倉咲衣(本篇未出現人名)

 

 

 

 

 

00

 

  「一個櫻花季的記憶。」

  那張泛黃的紙條跟那面全新的米白天花板,非常地不適合。

  雖然我是讀護科的,而且天生沒什麼藝術細胞,但我還是站起來,伸長手想扯下像符咒般存在的便利貼,但很可惜的,我卻完全碰不到天花板--那先前的我到底是怎麼貼上去的?

  正當我放棄這個念頭而垂下眼簾,視線很自然地落在室內拖鞋上的信封,鮮紅的;活像是一灘鮮血規矩地排成長方狀。這次我索性倒在柔軟的床上,伸出手,輕鬆地拿到那封用紅色紙袋包著的信件。

  裡面裝著非常厚的一大疊資料。

  從工作到生活,裡面詳細地記載著我的一切,但用印表機列印出來的工整文字,卻彷彿是死神揮下的鐮刀,沒有溫度;尤其是那紙說明我的記憶狀況的診斷書,捏在指尖的觸感好似是張冰作的白紙。

  這樣的話,看來我只能擁有櫻花季和非櫻花季的記憶。

  慢慢了解現況的我,翻開最後一張紙,是女孩子會用的精美信紙,字體是女性常見的娟秀和整齊,而它是在雪地裡的炭火,在我捏著它的瞬間,淚水終於從空洞的眼角流下,疼在心上的痛梗在喉間變成一陣模糊不清的嗚咽;原來痛到說不出話的感覺是這樣。

  在瞧見那張紙的筆跡,我才終於感受到,擁有這種殘破記憶的人是我。

  於是,我發現自己正悲傷地哭泣著。

 

 

 

01

 

  童守町,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打算生活一輩子的歸所。

  畢竟,只能擁有片段記憶的我,已經沒辦法再記起其他城鎮的地理位置。可是我並不會自憐自艾,相較於《博士熱愛的算式》裡的博士,他只有八十分鐘的記憶,我已經算是很好了。

  這本書放在我的床頭,好像是為了要讓每次記憶重新開始的我恢復開朗,之前的我特別買來給未來每一個我的咒語書。所以,我不是只有一個櫻花季的記憶,而是我還有一個櫻花季的記憶。

  或許是我得了這種病的關係,工作的童守醫院也很體諒,從我開始發作到現在,從事的部門都沒有變過。但這次不一樣,在信紙上提到,因為護士們都爭著想當某位醫生的固定護士,所以院方索性交給當事人決定--結果,雀屏中選的人就是我。

  踏進玉藻京介醫生的診療室時,我看到一抹背影,頭髮是白銀色的,但從窗戶射進來的光,讓這種銀色帶著些許希望的淡金。察覺到有人出現的玉藻醫生用腳轉過椅子看著我,微小的咿呀聲跟我的心跳一樣有規律,但他的視線只有停留在我的身上一會,然而那種冷淡的眸光讓我以為作錯了什麼,在他挪開視線後又調整了一次胸前的名牌。

  說實話,我不喜歡男生留長髮,因為我覺得那是玩樂團那種怪人才會作的造型,但玉藻醫生留著一頭我很喜歡的長髮,很簡單地在後頸紮成一束馬尾,讓我想到了動物的尾巴,看起來似乎很好摸。玉藻醫生的頭髮雖然很長卻感覺相當清爽,跟他在這個空間散發出來的寧靜相同,都能令人感到安心。

  「玉藻醫生,這是今天預約的病患資料還有預定開刀行程。」將資料放在辦公桌的一角,我偷偷打量起這間診療室。

  沒有太重的藥味,擺設也很簡單,鬼怪之類的更是完全沒有--我從小就有一點靈能力,勉強能看得到一些鬼怪,這件事情我從沒讓任何人知道;因為說了其他人非但不會相信,反而會當我是怪胎。畢竟只是一點皮毛,感受什麼妖氣的就沒好到哪裡,要不然的話,我還真想跟那位突然消失的靈能力大師,無限界時空一樣利用靈能力賺錢。

  玉藻醫生似乎不喜歡說話,但我認為只是因為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

  而且,玉藻醫生看診的時候,會請我到外面等候或派給我其他的工作;這點我覺得相當奇怪,但我總不能以後都抱持著這種好奇心面對吧?即使現在知道了,等櫻花季結束我就會忘了,所以其實不知道也無所謂,只是心底有點納悶而已。

  等我和玉藻醫生都彼此習慣了後,有次在我去確定下午的手術房完再回到護理站,發現我暫時放在桌上的一小部分資料躺在碎紙機,而某位護士則泰然自若地作自己的事情--想也知道一定是她作的。

  她自以為完美地偷看著我的反應,而我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妳背後有地縛靈哦。動著嘴唇卻沒發出聲音,她瞠眸想聽我說了什麼卻徒勞無功,但光是這樣,我已經在舌尖嘗到了一點復仇的味道,而不自覺地對她展露笑容,站著重新整理起被毀掉的資料,完全無視她的視線及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當事者則看著我這個神經病感到莫名其妙。

 

 

 

02

 

  「為什麼妳不生氣?」

  咦?

  當我前腳才剛踏進玉藻醫生的診療室,只見他用相當嚴肅,甚至可說是我覺得會得智慧熱那種程度的認真神情,非常專注地看著我。

  我不解地歪著頭,遲鈍了半拍才大概理解他在說什麼--應該是剛才在護理站發生的事情吧?

  收起剛才那種困惑的態度,我將新的資料放在桌上,並清點著今天使用過的資料,笑著對玉藻醫生說道,「既然玉藻醫生都看到了,幹嘛不替我解圍呢?」

  想當然的,我只是開玩笑而已。畢竟我很清楚自己是那種不用理會也能活得很好的野花。

  「我只是問妳為什麼不生氣而已。」玉藻醫生一臉冷然的攏著醫生袍,這個動作自然得很好看,一點都不做作;有些裝模作樣的醫生,我就討厭他們用這個動作了。

  看著窗外尚未綻放的櫻樹,我輕輕地笑出聲。「呵呵,玉藻醫生知道我的病嗎?」隱約間,靠著稀少的靈能力直覺,我覺得他或許知道這件事情。

  雖然這種病沒什麼好大肆宣揚的,但醫院這種變相的集中營,小道消息總是在壓低音量的唇語間流傳得特別快,尤其我又是在任職期間得到這種病。

  玉藻醫生伸手打開窗戶,在照射進來的陽光下,他的銀色長髮和微笑泛著些許光輝,「我的確知道。所以,我才選妳當固定護士。」

  「既然記憶是片段的,逞一時之快也沒有任何的好處。」尤其是我可是打算要在童守町定居,童守醫院的這份工作自然就非常重要;我沒必要跟她計較什麼。我跟玉藻醫生並不熟,太詳細的心情自然不用挑明著說,「況且,我想她應該只是在忌妒吧?因為玉藻醫生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他若有所思地撐著下顎,然後我發現玉藻醫生的手指修長得很漂亮。

  聽出玉藻醫生話裡的一丁點失望,我不禁笑著反問,眸光則盯著他好看的下顎輪廓,「難道,玉藻醫生以為我是因為『仁愛』的美德,才不生她的氣嗎?」

  當他略微驚訝地打量著我時,我才知道自己隨口亂說的話就是真相,於是我閉上嘴巴,微笑地正視著玉藻醫生;而他則伸手將左側的頭髮撥到耳後--連耳朵的形狀都很漂亮。我在心裡暗自讚嘆著。

  簡直是上帝的藝術品。

  但我知道,玉藻醫生不會是上帝的藝術品,因為是他本身的優雅、高傲還有從容不迫,造就了玉藻京介能使人著迷的氣質。所以,由上帝製造出的普通身體,由於擁有這樣的靈魂放進了這個容器,才會讓一堆護士拜倒在他的黑褲之下--其實他跟黑色也是意外地適合。

  「--我在研究什麼是愛。」

  當他靜靜地說出這種話時,剛才的話所產生的力量將我的人生道路往另外一個路口推去--即使,最後我還是會繞回原來的那個路口。

  因為,我只有櫻花季和非櫻花季的記憶。

 

 

 

03

 

  玉藻醫生說,他在研究為什麼愛的力量能突破一切,製造出絕望中的奇蹟。從他的語調裡,我隱約察覺到一絲生疏,或許他已經很久沒對誰說起這種話了。但這樣就讓我替他惋惜,因為他選了一個保留不住記憶的人來聽他說話--然而,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他在猶豫之後才會說出口。

  我沒有當場回答他,但在複習去年的日記時,倒是很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因為我看到了某個曾經該是我深愛的男友名字。最後,他似乎離我而去,理由是他曾說過不介意的,我的記憶狀況。

  從矮桌上拿起廣告單翻到背面,我打算寫一百次那個男人的名字,卻發現寫到第七次就膩了,將廣告單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因為他對我來說就是垃圾,完全不在意也可以隨時遺棄。

  我為什麼要寫一個根本沒有記憶、沒有感情的人的名字呢?

  那瞬間,我決定對玉藻醫生說出我的看法。

  「--我覺得愛不是無敵的。」

  聽到這段話的玉藻醫生停下書寫的動作,對著我閉上了雙眸,右側鬢髮在他的眼瞼留下黑影,卻在髮上留住了太陽光澤,「原本我也不相信,但見識了太多次以愛為名的奇蹟。我選擇相信並研究。」即使是反駁的話語,他的語調還是沉穩得像死者的心電圖,毫無起伏。

  「不然,我們來作個實驗吧。」眨了眨眼睛,玉藻醫生的注視讓我有點不自在,我覺得我不應該反駁,卻還是用平板的語調說道,「讓我這個只有片段記憶的人愛上你,然後等記憶消失了,再來看看會不會有奇蹟吧。玉藻醫生。」

  玉藻醫生陷入了沉思,轉著鋼筆的手也停了下來,而那隻手正撐著弧形優美的下顎,靜止的動作讓他看起來是座雕像。仿真人製作的雕像。

  我很喜歡他思考的樣子,因為他比已經斑駁的思考者還要適合絕對的寧靜,像太陽般奪目的氣質就會讓任何人都無法靠近。又是來自於我的靈能力直覺,我覺得沒有人能配得上玉藻醫生--他不屬於人類世界似的,有著誰都無法擊垮的高傲。

  而且,只有在他沉思的時候,我才能肆無忌憚地觀賞著這尊雕像。

  雖然他年紀比我大,眼角卻沒有一條細紋;連半條都沒有。但我在他身上,卻能感受到屬於長者該有的智慧,所以即使沒有象徵年齡的時間軌跡,他還是我心裡那個充滿著智慧的長者。

  他張開了眼,而我也收回了視線,那雙檸檬黃的瞳眸隱約流動著的不穩水波,還是納進了我的眸底。

  「這個建議有點可笑……」他冷淡地說,並從位置上站起來,身形在黑與白的相襯之下更顯修長,然後玉藻醫生衝著我笑,自信的、感到有趣的微笑,「但我想,試試看也無妨。」

  更正,其實玉藻醫生也還是人吧?

 

 

 

04

 

  當察覺到說出口的話散在空氣間無法捕捉回來,我只再問了玉藻醫生一個問題。

  「如果實驗成功了,我深愛著你到不會忘記。那結局會是什麼?」

  「不會有結果的。」玉藻醫生淡淡地揚起唇角,我卻掉進了那抹笑容所產生的雪地;不會冷到死掉,只是沒有任何感覺而已。

  因為我從肯定的笑容旋渦裡,清楚地知道玉藻醫生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

  而他也只問了我一個問題,「那換我問妳,為什麼會提出這種意見?」

  「我不確定。」我眨了一次眼,而他皺了一下眉頭,對彼此沒有多餘情感的話,儘管被注視著也不會生澀地別開視線。「自從這種病,我變得越來越無法理解愛是什麼--既然遲早都會忘記,那一開始就不要給對方希望,因為包著糖衣的希望到最後只會是吞不下去的負擔。所以,我也知道所謂真正的愛能超脫我的記憶嗎?」

  我也在實驗,明白了一切的我能否再愛上一個人。

  「很好。」修得剛好的指尖敲著桌面,一切就在微弱的聲響裡送上了死刑台,但只有我在上面,玉藻醫生依然優雅地觀看著這場戲碼,「那我們就是利益相換了。」

  「原來玉藻醫生還有一點罪惡感呢。」對於我的調侃,他沒有任何的反應,說出這種話的我也不期待任何的回應;只是因為我覺得玉藻醫生露出釋懷的模樣,看起來更貼近人類了些。

  那天正好輪到我值夜班,因為最近病人說半夜常會聽到腳步聲還有敲門聲,所以護士們都很害怕;跟我一起值夜班的護士則害怕地跟我借了觀音經和佛珠,我想說至少我比較習慣就答應借她。只是在跟她分開去巡房之前,我一直很想跟她說,妳後面就有一個靈體了。

  從一個圓圈的手電筒照出去的光線,呈現三角形的比例放大,照亮了我面前的道路。但是,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是不會有任何光線為我指引的--因為,我的記憶已經無法再前進了。

  只要所有的櫻花凋零了,我的記憶就會像盛開的花朵一樣,落英繽紛的墜落。

  我穿了一雙鐵鞋在雪地裡前進,不斷地、就只能回到原來的地方,發生了大災難的那一天,我的記憶永遠都會停留在那個時間,直到我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不是我不相信奇蹟,而是奇蹟背叛了我。那一天,為什麼所有的外傷都能瞬間消失,卻在我的腦袋和心靈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傷口,像踩在我腳下的影子永遠跟隨著。

  一抹黑影進了光線的範圍內,身上穿著白色的病服,是病人吧;頭髮凌亂得像從沒打理過。我正打算走上前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猛然地接近並將我往旁邊一推,逃避野獸狩獵的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黑與黑的融合就只剩下了拖鞋奔跑的聲音,越來越遠。

  而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個東西,正確來說是靈體,咧起笑的盯著我看,我從容地站起身來,假裝沒看見靈體的存在;只要表現出一絲驚慌或反應,他們就會糾纏不放,所以我得保持冷靜才行。

  但在我踏出第一步,護士鞋還沒發出規律的聲音,那抹靈體忽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將我壓在牆上,卻不是無法呼吸的感覺,而是身體往下墜落,就快要撞到地面的畏懼感令我不止地顫慄,我伸出手按住他應該是手的地方想阻止卻什麼都沒碰到,無力掙扎地在走廊上被拖行著。

  這個靈體應該是自殺的吧?所以要找替死鬼。不要、不要--如果撞到了地面就會死了,我不想死,我一點都不想死。

  誰快來救我!

 

 

 

05

 

  他握住我的手,將我拉離開那個充滿著邪念的靈體,無法克制全身拼命地發抖,接近死亡的感覺好可怕,怕到我連話都說不出來,更別提注意他玉藻醫生作了什麼。

  我不想死。

  那個怨靈邊將我推下地獄,邊對我訴說著悲痛--好可怕,真的好可怕;要是玉藻醫生沒有及時出現的話,我可能就會被帶往死者的世界了。

  閉起眼睛,靜靜地喘息著,因恐懼而流出的汗水沾濕著瀏海,滴答地掉在地板上,而我虛弱地笑了,幸好這不是鮮血。雖然想過要當個靈能力者,但因為我的靈能力和資質都不夠,所以後來就只當了一介平凡的護士。

  「妳還好嗎?」大理石像般白皙而修長的手指在我面前晃動著,然後抬起眼簾將玉藻醫生冷靜的模樣納入眼簾。

  「玉、玉藻醫生……?」吃力地再仰起更高的弧度,黑暗的走廊只剩下我掉落的手電筒不安地滾動,只有這個不對之處顯示了方才所發生的靈異事件,我喘息著花了一段時間才開口追問,「那個、那個靈體呢?」

  「被我消滅了。」

  「玉藻醫生是靈能力者嗎?」

  他故作輕鬆地笑開,並伸手拍著我的肩膀,「算是吧。」

  即使嗅到了謊言的味道,我卻還是裝作相信的模樣;因為秘密也會讓男人變得更有魅力,而且屬於活人的熱度從放在我肩上的手傳遞到全身,「玉藻醫生。」

  「怎樣嗎?」原本凝視著走廊遠方的玉藻醫生回神,用著一如往常的平靜語調問道。

  「手。我能握著你的手嗎?」緊張地眨著眼,我雖然感到遲疑還是鼓起勇氣地開口,並強迫自己直視著玉藻醫生漂亮的黃眸,「我覺得玉藻醫生的手很溫暖,一下子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試試看,人的手溫是什麼感覺而已。」

  玉藻醫生蹙起眉梢,將疑惑擠在眉心間打上千萬結,「妳沒有試過嗎?」

  「或許有吧,但我已經忘記了。」語調平淡地說道,我閉起了凝視著他的雙眸,更深刻地感受到現在雙手的冷冰,被凍僵的藍色血液正從我的指尖順著手臂流向心臟,「對不起,我作了無禮的要求。」

  然後,他伸出了手握住我的,從他的指尖流過來的是象徵火焰的紅色血液,熱度瞬間從指尖傳到了心臟,跟玉藻醫生的診療室一樣,有著令人安心的魔力。我終於哭了出來,其實也只是靜靜地咬著唇湧出淚水,他訝然地看著卻沒有出言安慰。

  「玉藻醫生全身散發著安心的味道。或許,我可以喜歡上你吧。」我喜歡帶給我安全感的人,因為我是個在叢林裡失去了指南針的探險者,我啞著嗓子哽咽地繼續說道,「對不起,又說了很奇怪的話。但真的謝謝你,玉藻。」

  他露出了很懷念的眼神。或許,他身旁現在沒有會叫他玉藻的人了。

 

 

 

06

 

  東京的櫻束已經開花了,替白色的病凍添上了幾筆艷紅,我趁著工作的空檔,坐在櫻樹下沉思著,任憑那五瓣花也替我純白的護士服染上了血痕。其實我的記憶真的很神奇,好像是跟我的靈能力結合似的,能夠知道最早綻放和最後凋謝的櫻花時間--真該感嘆我的靈能力在這種不好的地方倒是發揮得很好。

  雖然不一定每次都準,可是好像我自己會有感覺什麼時候記憶會倒帶重來,將資料放著老地方還會附上一張手寫的信紙,每次的內容大同小異。

  一杯冒著熱氣的可可突然躍進眼簾,還有玉藻的聲音,「給妳。」

  「嗯……謝謝。」我小心翼翼地接下來並湊到唇邊沾了一口,果然有點甜,但這是他的心意還是得喝完,又將唇貼近喝下三分之一,才歪著頭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看妳在這裡。」

  「這麼說來,我在玉藻的心中有那麼一點特別囉。」

  玉藻差點沒替櫻樹澆了咖啡,而我則是得逞似的咯咯笑著,讓可可亞滋潤著喉嚨,「妳想太多了。」儘管他撇過頭去,迅速地轉開話題,「妳在幹嘛?」

  「當然是在想你。」仰頭喝完剩下的可可亞,然後笑出聲音來,側頭凝視著玉藻紅了那麼一點的臉龐還有蹙起的眉梢,我喜歡這樣取笑他讓他露出各種表情,因為那樣他就更貼近人類了,但我也很懂得分寸,「騙你的,我只是在想我的記憶很神奇而已。」

  「妳的病歷上面沒說清楚為什麼會得這種病,只寫了是因為腦部受損。為什麼?」優雅地啜了一口咖啡並問道,玉藻的心或許是那杯黑不見底的咖啡,渾濁不堪;只是他給我的安心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不曉得你知不知道,前兩年吧,發生了奇怪的大災難。童守町出現了一隻很大的八歧大蛇,我被破壞的建築物給砸中。」我頓了一下,發現玉藻的眉梢蹙得更緊,「後來又出現一種軟綿綿的,叫聖誕精靈的妖怪吧,治好了我身上的外傷,但腦部受損卻沒有復原,再加上我的心靈對那次事件產生的恐懼,就變成了現在這種狀況。」

  「對不起。」輕輕地,快要融在黑咖啡裡的聲音,是玉藻發出的。

  「那跟玉藻沒關係。而且,都已經造成事實了。」對著他眨了一下眼,我知道不能去深究那句道歉背後的涵義,於是我笑著轉起紙杯,「這種半調子的奇蹟,根本就是被背叛了。」

  玉藻叫著我的名字,然後伸手按住我的雙肩,於是我們兩個只能直視著彼此的雙眸,在掉進那雙黃瞳的旋渦時,我覺得我聽到了;他用眼神對我說的第二句對不起。

  所以,我又流淚了。

 

 

 

07

 

  當玉藻問我要不要陪他去史學博物館的時候,我還真是嚇了一大跳;雖然去那種地方應該不是約會,只是他竟然主動開口,光是這點就太違反常態。

  但我還沒不識趣到在這時候調侃他,所以不經思考就馬上點頭答應,能讓我在他面前流下兩次眼淚的男人,我找不到理由可以拒絕這麼好的邀約--因為比起愛情,我更是將安心放在最榮耀的寶座。

  史學博物館展出的是有關狐的鄉土學研究,主辦者是位很漂亮的女性,據說是整理了男友生前所收集的資料,當作是跟摯愛男友的告別式所舉辦的展覽。這些背後的理由可不是我去探聽的,是主辦者、也就是岩崎友繪小姐自己說的。

  她跟玉藻好像是認識的,這次也是她邀請他來觀看這場展覽的;但他們也只是彆扭地朝對方點頭表示招呼而已。要不是岩崎小姐提到男友時的悲傷神情,我差點以為玉藻是她前男友。

  「妳覺得狐是怎樣的生物?」專注地直視著一福古老的狐掛軸,玉藻沒來由地問道。

  「尾巴很暖和。」先是俏皮地笑了笑,在發現玉藻蹙起眉的瞬間,我撫著下顎認真地回道,「在我的想法裡,狐是優雅、高傲也是神祕的生物--這麼說來,好像我對你的印象。」

  玉藻挑眉,視線挪到另外一幅繪著傳說中的妖狐被追殺的畫軸,「那妳對九尾妖狐……有什麼感想?」其中有一個詞彙太小聲以致於我沒聽見。

  「不知道呢,畢竟我只認識活在傳說的九尾妖狐。只是,如果牠出現在我面前的話,我應該會保持著敬意吧?」轉過頭,跟他一樣認真地瞧著那幅畫軸,「九尾妖狐活了那麼久,即使牠是妖怪,也應該要有對人類長者那樣的敬意才行。」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答案,唇角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而我也跟著玉藻笑了。

  從開始實驗後,玉藻很喜歡問我問題,各式各樣的,尤其是人的感情,常讓我覺得他是個迫切想知道人類腦海一切真理的瘋狂心理學者;只是在回答他的問題時,我都會特別說這單純是我的看法而已,並不代表所有人。

  其實,我也有很多話想問玉藻,但瞧見了他那彷彿神明雕像般凜然的側顏,我便知道謊言是人生的一環,卻不會成為我記憶的一角。所以,再多的謊言背負到櫻花季結束,也會跟著花一同落在泥地上,變成我生存的養分。

  「玉藻,手借我好不好。」我喜歡握著玉藻那雙比我白皙卻不女性化的修長大手,而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我的這種要求,習慣性的蹙著眉並將手伸出來。

  但這次他沒有,那雙黃色瞳眸凝視著我,性感但我卻從未覆上的薄唇抿成困惑的弧度,「妳為什麼喜歡握著我的手?或者該說,為什麼人類喜歡牽手?」語落,視線從我身上移到了身旁的情侶,他們緊緊地牽著手很親暱的模樣。

  「因為,牽手是最簡單就能傳達溫度的動作。」靜靜地伸出雙手握住玉藻的,我綻放抹溫和的笑靨,低頭迷戀地看著跟我的交纏著的,那令人稱羨的美麗手指,「而且,牽手是牽一輩子的。我只喜歡牽手和擁抱,因為這兩種單純得永遠都不會有膩感。」

  然後,我微紅著臉抱住了玉藻,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吐著一口長氣,若有所思地閉上了眼,或許是在思考,或許是在咀嚼我的話,或許是在感受傳達而來的溫度及情感--太多我不知道的或許,因為我無法窺知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我只知道,我會喜歡上這個男人的。

 

 

 

08

 

  櫻花季結束的比想像中還要快,當童守醫院的櫻樹讓早到的夏天帶走了五瓣櫻花,我知道時間已經快要不夠了。喜歡上一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我不知道,一秒鐘、一分鐘、一小時、一個月、一年或者一輩子都不會產生這種人類最珍貴的感情。

  在那個擁抱裡,緊閉著眼忍住淚水的我說出了實話。

  「現在,我是喜歡你的。玉藻。」無力地垂下的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指尖一顫卻還是任憑它們糾纏著彼此,因為玉藻知道我的心裡糾纏著他的身影,「你不屬於也不會愛上任何人,我的直覺這麼說;但我不在乎,現在我告訴你一個人類的感情真理。」

  「是什麼?」顯然對於人類的知識,玉藻表現出更高的興趣,只是我也聽出了他語調裡些微的頓挫。

  「被愛與愛人,人在死前一定會選擇回憶愛人。付出和接受感情,絕對是付出會在心裡刻下痕跡,跟歲月痕跡一樣,不會消失,會永遠留在心裡。」鬆開了這個懷抱還有依戀的指尖,我將雙手覆在緩慢跳動的心臟上,「--即使腦海不記得了,心裡也會記得的。」

  「我不會喜歡妳的,這個實驗還要繼續嗎?」玉藻凝視著從我眼眶流出的液體,平靜地卻夾雜著些許悲傷的詢問著我。

  「不,我要繼續。正因為我只有櫻花季的記憶,你才會接受這個實驗,也才能讓我喜歡你。」輕輕地搖著頭,我伸出手握住玉藻的手,比我來得大些也相當溫暖,「一次也好,我只想在這個櫻花季裡體驗了我所遺忘的愛是什麼。」

  我主動地伸出了雙手,玉藻遲疑了好久,那模樣彷彿下決策的國王莊嚴。他抱住了我,對他來說可能是朋友之間的,對我來說卻是屬於情人的溫度--原本我是這麼想的,一廂情願也無所謂。

  最初是背叛的記憶卻變成了我的籌碼,只要利用這麼一次就好了。

  然而不但奇蹟背叛了我,連神所憐憫而賜予的難得感情都要剝奪掉,像餓死鬼般將我的幸福當作美食狼吞虎嚥地吞下,並在我身體種下了以悲傷為養分的血腥花朵。

  不小心撞見我所喜歡的男人,那不為誰知的真面目,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可以毫無意識的逃離現場,或許是害怕。明明就看習慣了,為什麼他身上所散發的氣息卻是至今我能感受到的,最可怕的呢?

  所有的謊言都串在一起變成一個起源。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玉藻在診療時間不讓任何人打擾了,因為他是用自己屬於妖怪的力量去醫治病患--既然明白這點,我又為什麼要逃走?他不會傷害我的,只要我是人類。

  對,因為他是妖怪,所以他不懂得人類的情感,才會像愚昧地追逐著財富的人類那樣,瘋狂地尋求所有跟人類情感有關的知識。

  很好,我喜歡上的不是人類,而是妖怪。

 

 

 

09

 

  拜訪了玉藻曾實習過的童守小學,聽其他護士說,去年他還蠻常往這裡跑的,好像因為學生畢業了,最近也很少來到童守小學。

  校長是身高有點矮,留著鬍子戴著黑框眼鏡,問我為什麼要借用畢業冊時,我陪笑地說因為我想知道玉藻曾實習過的學生。然後,出現了另外位留著長髮,胸圍相當豐滿的女老師,聽到校長說我想找的人,就說出了似乎跟他感情不錯的兩、三個名字。

  稻葉鄉子、立野廣、細川美樹。

  我抄下了這三個人的名字還有資料,向他們頻頻道謝並趕快離開童守國小--免得他們追問太多,就可能會拆穿了我說自己是玉藻女朋友的謊言。

  願意來赴約的只有稻葉和細川,也還是我台出玉藻的名字才答應的。出現在約定咖啡廳的,是兩位風格有些不同,卻看得出感情很好的朋友。

  「我都知道了。玉藻是妖怪的事情。」對於我開門見山的話,她們兩個都嚇了一大跳,叫作細川美樹的巨乳少女,她的頭甚至短暫地脫離了身體;但我習慣了這種靈異現象,「請妳們告訴我好嗎?關於玉藻真面目的所有一切,還有他作了些什麼。」

  「妳為什麼要問這麼清楚?」稻葉露出疑惑的神情,警戒心有點重。

  我盯著稻葉充滿朝氣的瞳眸,淡淡地說出實話,「因為我喜歡玉藻,不管是怎樣的他。所以,我必須要弄清楚一切。」然後,我將記憶狀況還有跟玉藻的事情對她們解釋了一次,深呼吸後又補充道,「不管多麼難以置信,我都絕對會相信的。」

  好像因為稻葉有喜歡的人,所以她相信我是真心喜歡玉藻,把所有的事情都跟我說。玉藻是擁有四百年道行的妖狐,原本是要取立野廣的人頭完成人形之術才會出現在童守小學,後來受到她們的導師,也就是神眉老師在保護他們所釋放的力量感到困惑,開始追求起人類所謂的愛。

  長舌的細川也將話說得很清楚--尤其是那次妖怪博士所召喚的八歧大蛇,玉藻或許對無法救我感到一絲愧疚,那種感覺就像他以為完美的事情出現的瑕疵那樣。

  他究竟是對誰道歉?是她們口中的神眉老師,或是我這個人,這根本不是重點,因為我的確由於那句對不起而獲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知道了。謝謝妳們今天來赴約。」

  拿起帳單要往櫃檯走,稻葉叫住了我,「妳……打算怎麼辦呢?」

  我思考了一下,但答案早已在腦海形成,因為我遇到的是被神眉老師所感化的玉藻,所以我才能喜歡上他,也才能從他那裡得到了我想要的。所以說,我對他一定也還是那樣。

  輕吐口氣,我笑著對稻葉說出了我的答案;正因為是擁有這種殘破記憶的我,才能說出的話。

  「我會喜歡他直到永遠,因為我的永遠在櫻花凋謝時就會產生。」

 

 

 

10

 

  在推開門,瞧見他淡淡的錯愕時,我不讓玉藻有說話的時間,直接伸出手抱住了他,還是一樣的舒服呢,就像抱著的是柔軟的玩偶。

  「我喜歡你,玉藻。」在擁抱的空隙間,我低喃著替自己敲下了喪鐘,玉藻抿起的雙唇薄卻剛毅,那是我最欣賞的唇型,但這次我沒有力氣去用自己的雙唇去感受那份美好,「我喜歡的是你,妖狐玉藻。」

  「……妳都知道了?」

  「對,我什麼都知道了。所以,想殺我就趁現在吧。」閉上了眼,能在我終於喜歡得了的男人懷裡死去,或許也是種近乎變態的浪漫;但我知道玉藻不會這麼作的。

  他推開了我,小心翼翼,側身讓出一條通路說道,「進來吧。妳淋雨了。」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外面下著雨,而我竟然沒撐傘就徒步走到玉藻家,或許是因為心裡也下起了雨,所以分不清楚現實和內心世界了吧?悽涼地扯出笑,我脫下鞋子走進他的套房。

  「後天,一切會歸零。」在借用了玉藻家的浴室還有衣服,喝著他泡的熱可可時,我若有所思、肯定卻也茫然地突然說道。沒有任何的遲疑,至少我似乎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妳後悔了嗎?」

  「我只後悔不能在死之前,回憶著我喜歡你的一切而已。玉藻。」

  「真的完全不後悔喜歡上我?」

  屈膝坐在沙發上,我伸出被過長袖口擋住泰半的手指,撫摸著還有些溫度的雙腳,「不,不會的。」抬頭正視著玉藻平靜如故的面容,真羨慕他能一直這麼冷靜,我輕輕地笑出聲,「正因為只有櫻花季的記憶,所以我能愛的義無反顧。我沒有信心能跟妖怪走完一生,尤其是你無法喜歡我。」

  將溫熱的雙腳踩上冷冰的地板,我體驗著美人魚踩在玻璃碎片的感覺,蹲下去又伸出了雙手--我常常對玉藻伸手,因為主動的只會是我而已,輕輕地捧起他那張完美的容貌,然後閉上雙眼將臉靠在他的右肩上,將他的雙手交疊並用我的覆上。

  「而你或許是間接導致了我擁有這種記憶,所以我們是命中注定該見面的--只是我們不會有任何結局,因為你是無法喜歡上人的妖狐。現在的我並不後悔。」我猛然抬起頭,附在他耳畔用唇語念著,那句永遠傳達不出去的話語。

  即使透過語言傳達出去,也無法到達他的內心,那倒不如就不要說出口,因為始終都是無法傳達的,我最想對玉藻說的那句話。然後,我又重複著這句話,這次將它埋在我們的雙唇間,還有流下的淚水阻隔了我們傳達彼此的溫度,還有我的那句真心話。

  我愛你。

 

 

 

00

 

  「一個櫻花季的記憶。」

  那張泛黃的紙條跟那面全新的米白天花板,非常地不適合。

  雖然我是讀護科的,而且天生沒什麼藝術細胞,但我還是站起來,伸長手想扯下像符咒般存在的便利貼,但很可惜的,我卻完全碰不到天花板--那先前的我到底是怎麼貼上去的?

  正當我放棄這個念頭而垂下眼簾,視線很自然地落在室內拖鞋上的信封,鮮紅的;活像是一灘鮮血規矩地排成長方狀。這次我索性倒在柔軟的床上,伸出手,輕鬆地拿到那封用紅色紙袋包著的信件。

  裡面裝著非常厚的一大疊資料。

  從工作到生活,裡面詳細地記載著我的一切,但用印表機列印出來的工整文字,卻彷彿是死神揮下的鐮刀,沒有溫度;尤其是那紙說明我的記憶狀況的診斷書,捏在指尖的觸感好似是張冰作的白紙。

  這樣的話,看來我只能擁有櫻花季和非櫻花季的記憶。

  慢慢了解現況的我,翻開最後一張紙,是女孩子會用的精美信紙,字體是女性常見的娟秀和整齊,我訝異到連悲傷的機會都沒有。上面只寫了三個漢字,卻刺得我的心有點疼。

  了解完狀況並整理完情緒,我起身朝著工作的童守醫院出發,這次櫻花季的我好像是擔任一位叫作玉藻京介的醫生,他專屬的護士,可是後來沒有換回原本的工作而繼續作下去,所以花了有點長的時間順便將他的看診習慣還有資料等看過一次。

  「玉藻醫生,早安。」我禮貌地打了招呼。

  皮鞋在地上旋轉出弧度,玉藻醫生有著非常清秀的容貌,及即使很長卻不讓我討厭的長髮,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在他背上長出了羽翼;而在他整潔卻沒什麼東西的辦公桌上放著花瓶,裡面插著一支快要凋謝的櫻花。

  奇怪的是,眼眶流出了名為淚水的液體,玉藻醫生訝異地看著,我想止住卻非常困難。

  「妳輸了。」玉藻醫生薄而剛毅的雙唇說出了溫柔到能融化一切的話。

  然後,我突然想起了那張用手寫的信紙上面的三個字,拼命地想開口說出那彷彿是無法傳達的話,但在瞧見了落下最後一片花瓣的櫻花時,最終也只是變成含在嘴裡的嚶嚀。

  我愛你。

 

  在花落之前--來不及說出口也無法傳達的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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