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頭鬼|牛夕】 遠行者

|牛鬼夢
|夢向創角 夕葉

 

 

 

 

 

  喀噠喀噠……

  一年四季被薄霧及妖怪色彩保護,人煙稀少的捩眼深山裡,響起一陣像是鐘鳴的節奏踅音,身穿非正統和服的少女一步步踏上石階,腳下厚底木屐喀噠喀噠的,彷彿是要喚醒深山妖怪似的打響著拍子。

  妖怪們也嗅到人類的氣息而張開一雙雙嗜血的瞳眸。

  「--請問妳要到哪裡?」自霧裡透出的身影逐漸清晰,是名外貌看來不出二十的少年,正堆出和善的微笑輕問。

  「這裡只能通往捩眼山吧,你不讓我到山裡,難道要我往水裡行?」停下步伐的少女莞爾,抬起暗紅色的袖口掩住笑開的紅唇,身後長到近乎拖地的鵝黃腰帶緩緩垂下。

  「小姐是外地來的吧。」

  「是呀。我可是專程來拜訪傳聞中的捩眼山呢。」笑瞇的水靈瞳眸隱隱浮出腥紅的色調,她的音調依然輕柔而平緩,尤其是那種刻意把字咬得清晰的腔調,簡直像是在吊人胃口。

  「喔?是什麼傳聞呢?」同樣笑著的少年輕緩步下石階,似是專注聆聽著少女上揚的欣喜語調,卻沒發現紅瞳眸底那一絲得意的情緒。

  「傳說中,捩眼山住著千年前梅若丸的重生也就是大妖怪牛鬼。」

  「那妳曉得傳聞的後續嗎?」一步兩步、少年低首看向近在眼前的少女,雙眸眨呀眨的那副毫無防備的單純模樣,不禁笑彎了用舌尖舔上的唇。

  「後續……?」

  「這則傳聞的後續就是--」把語尾上揚的少年身後倏地冒出碩大的利爪,龐大的身體撐開本來穿著的和服,咧開的唇角流下貪婪的唾液撲向少女,「進了捩眼山的人類無一倖免成了妖怪的糧食。」

  「唉呀唉呀。」看著割開自己腹腔掏出內臟的利爪,她依然笑得無辜又事不關己,迸出的鮮血瞬間染上同色的暗紅和服,於是看起來只像被水潑到,就像芳容上那抹風輕雲淡。

  「喂喂……妳、妳怎麼沒有倒下?」握著內臟的妖怪僵在原地,身體也暫時停止變化,維持著半人半妖的詭譎外貌。

  「對喔,如果是『正常人』的話應該會失血倒下。」露出誇張到像在演戲的驚訝神情,她一個轉身倒在石階上,歪頭笑著指向被撕開的腹部,「抱歉抱歉打斷你,現在請繼續吧。內臟還有剩下唷。」

  「牛、牛頭丸大人--」當妖怪這麼久還是初次看到有人類就這樣躺著任他宰割,跟端上桌的烤魚突然問正要動筷的人自己嚐起來怎樣一樣,嚇得應該是攻擊方的妖怪頻頻往後退。

  「唉呀唉呀,現在的小鬼都有夠沒用的。」少女無奈地搖著頭起身,拂掉沾到和服上的沙粒後,按住被割開的腹部又是陣輕嘆,「虧我還想問你,我的內臟滋味如何的說……」

  話語方落,周圍的樹木突然產生一股騷動,一名紮著髮髻的少年自天空躍下,清秀的稚嫩臉蛋盡是不耐煩,右手習慣性搭在腰間的刀柄上。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牛鬼組妖怪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牛、牛頭丸大人……你…你後面……」

  被稱作牛頭丸的少年雖然不悅地蹙起眉,還是扭頭往後看向能讓妖怪驚慌失措的東西,瞬間跟笑得甜膩的少女對上眼,「人類……?」沒被瀏海遮住的右眸往下打量,立刻見到他所嗅到的血腥味來源,「……搞什麼?」

  「你來得正好。」始終保持甜美笑靨的少女,完全無視腹部不斷流出的鮮血滴在石階上,一個箭步上前自妖怪的利爪拿下溫熱的內臟,作勢塞到剛出現的牛頭丸手上,喜孜孜的模樣彷彿是在推銷她拿手的得意料理,「麻煩你咬一口替我試看看滋味如何吧。」

  「妳是誰……?」面對她積極到詭異的舉動,連身經百戰的牛頭丸都不免冒出冷汗,被她按住的手竟然動彈不得。

  「應該不錯吧?」逕自把他的默然當成猶豫的少女歪著頭,不被世俗渲染的稚嫩容貌突地掛上抹奸詐的神色,「畢竟,這可是這座山的主人、你們的頭領,曾經當作糧食的山珍料理唷。」

  「--妳說什麼?」在牛頭丸的刀刃抵住少女纖細的脖頸後,原本被塞到他手上的內臟也落在石階變成一灘血肉模糊。

  「唉呀,年輕人這麼衝動可不好。」揚起抹勝利者的得意笑容,她斜眸低覷著那道隨時能切開自己頸動脈的銀色光澤,輕搖著頭撒嬌似的噘起了唇,「我再怎麼厲害,頭斷掉也還是會死掉的唷。」

  被她這種要說不說的態度激怒的牛頭丸低罵,「妳跟牛鬼大人--」

  「所以,我很討厭別人拿刀架著我的脖子唷。」

  瞇起紅眸的少女媚笑著甩動長及地的袖襬,登時冒出一團團火焰攻向牛頭丸,他一怔,身體直覺反應抽刀切開那些黃紅相間的烈燄,一回神卻發現她早已佇立在石階的頂端向他揮手。

  「妳這傢伙!」

  「Bye-bye, see you later.

  恢復不久前那種甜到讓人煩躁的微笑,少女晃動著抬到跟臉平行的手指代表道別,隨即消失在迷霧裡,留下驚魂未定的妖怪跟懊惱的牛頭丸。

  「牛、牛頭丸大人?」

  「那女人到底是誰……」煩躁到用刀刃劈開一層石階的牛頭丸叨念著。

  她身上散發出的確實是人類的氣息,但方才被傷到要害卻仍能繼續活動,還有能使出火焰這兩點就絕不可能是普通人……對了她說到牛鬼大人,他得快點上報才行。

  日本刀入鞘,牛頭丸雙足一蹬,踏在山林間的枝椏上奔向宅邸。

 

 

 

  深夜的捩眼山杳無人煙顯得格外陰森,連徐徐拂上臉龐的微風都能令人覺得不寒而慄,而山頂宅邸那些紛紛被點起的燈火,在山下的居民看來也像是深山妖怪貪婪且嗜血的目光。

  牛頭丸稍微平復快步所產生的喘息,輕輕拉開書香室的紙門,背對著他的男人不受影響,修長的指尖繼續翻動著書頁,房裡僅有一盞夜燈擺在身旁照出白紙上的點點字跡,那身純黑和服及深色羽織讓男人像是化進昏暗室內模糊不清,但他散發出的氛圍又營造出強烈的存在感。

  「牛鬼大人。」牛頭丸壓著袴褲跪坐在門口,壓低音量的輕喚著。

  「什麼事?」仍舊背對來者的牛鬼緩緩翻開下頁,洩出雙唇的嗓音低啞而緩慢,卻有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凜然。

  「有奇怪的傢伙進到捩眼山。」見牛鬼的指尖頓在半空,本來頷首的牛頭丸抬眸瞧見才徐緩往下說,「那傢伙的腹部被弄出個傷口卻不覺疼痛,一臉若無其事,甚至還口出狂言,說牛鬼大人曾把她的內臟當作糧食。」

  聞言,牛鬼扭頭注視著他不平的神情,未被墨黑長髮所遮住的左眸飄邈得像是望向那漆黑不見五指的遠方,心頭浮現出某種被時間細沙給暫時掩埋的熟稔。

  「……你退下吧。」再度坐正的牛鬼翻開書頁吩咐道,他不需要向牛頭丸求證那個人的外貌,也許問完反而會讓他有所猶豫;畢竟她可能是用別種容貌對上牛頭丸。

  「牛鬼……大人?」

  「那件事,我會處理的。」

  「……是。」有種牛鬼大人暗示他別再插手管的錯覺,意識到這層想法的牛頭丸,搖頭甩開這種失禮的念頭,禮貌性的應道並退出房間。

  他再度停止翻書的動作,轉頭看向木雕的鏤空窗櫺,夜幕上那輪明月的柔和光澤輕落在窗前的木板及排列在木櫃的書籍。被時間稀釋得極淡的記憶,在見到跟那夜同樣的圓月又瞬間變得清晰,彷彿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情。

  她也是在月圓時分離開捩眼山,淡淡說著有事要外出就獨自踏上遠行的旅途,沒有再見也沒有道別,那時的他還年少得容易悲傷,悲傷百年交情及他的陪伴之於她僅是一抹雲煙,毫不在乎。

  牛鬼離不開守上百年的捩眼山,少女也待不下小得跟口井的捩眼山。

  許久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終於領悟到,她是不受束縛也無法久居的遠行者。

 

 

 

  他們有種默契,像是現在並未察覺到半分氣息,牛鬼還是直覺她已經來到這裡而起身步出房門。

  自森林拂來的清新夜風,讓長時間待在書堆裡的牛鬼眉間獲得一絲舒緩,被書卷味佔據的腦袋也終於能休息一會。當他還被稱作梅若丸時便離不開書,其實也說不上是喜歡,但不看點書就覺得少了什麼似的,長久下來反倒變成刻進骨裡的習慣。

  他正要活動一下固定許久而痠痛的脖頸,便瞄到那抹月色下的人影。

  手執煙管的少女坐在樹梢上,注視著頭頂那輪潔白的月圓,穿著上了墨黑漆料的厚底木屐隨意垂下,光線似乎能穿透白皙的雙腿,腦後那頭白髮被月光照得彷彿在發光,泛出白銀似的眩目光澤,臉蛋上的稚氣早已被跟外貌不符的滄桑所取代。

  她仍是那樣說來便來,沒有捎來半點信息,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他面前,又像陣浮雲隨著風飄到另一個遠方;他早就學會不再等她,等一個居無定所,像風像雲那樣飄洋流浪的旅人。

  他要自己記得,她是遠行者。

  「……不覺得不搭嗎?」他仰頭啟口詢問。

  「沒辦法嘛。」晃著在手上轉動的煙管,她低首盯著不同角度所折射出的各種光線,音量小到像是在喃喃自語,「我還是喜歡維持在這個年齡的容貌。」

  「那就別拿。」

  「難道你不覺得我拿著煙管的模樣很有架勢嗎?」褪去那抹詭異的滄桑,少女轉而綻出抹調侃性質的笑容,望向牛鬼的紅瞳盡是濃濃笑意,「就像你家主人。」

  「是頭領。」他語調平淡的糾正。

  「對我來說有什麼差呢?即使是妖怪,仍有年華凋零的那天。」她的語調平淡得無所謂,讓手上的煙管在指尖俐落溜動,慢慢被黑夜所染色在背後揚起的長髮弧度,一如唇角那抹似笑非笑,「你也不年輕了呢,牛鬼。」

  「也許吧。」

  他轉身,跟轉瞬間便躍至面前的少女對上眼,她身後甫落下的腰帶像是對著主人示好的尾巴,但她是不會臣服任何人的;她不屬於任何人,也不打算屬於誰。

  牛鬼握緊手逼自己不動手,僅用那雙銳利的眸凝視著那張百年來不曾有變的容貌,當世上的萬物都在變化,唯有她仍是他記憶裡,那個年少任性的少女。

  「是說,好久不見了呢。」

  剩餘的纖細尾音沒入他們之間的微小縫隙,她撲向前抱上他的腰揪住背部的深色羽織,留有空隙的擁抱反而讓他察覺到少女那份難得的謹慎,那是一個較抱緊來得溫柔也深刻的依靠。

  離開的是她,自顧自出現的也是她,像這樣要索取什麼的主動擁抱仍是她。

  牛鬼沒有反抱,而是靜靜盯著她似乎在發抖的身體,是太冷還是……

  --妖怪仍有年華凋零的那天。

  無視歲月流逝的少女,是在擔心他離開人世的那天嗎?牛鬼心想,看著她半長的髮絲出神。也許是,也許不是,答案從來都握在她掌心上像那支煙管被把玩著,她不說,他也不會問。

  她跟他什麼羈絆都沒有,卻也什麼關係都有。

  「許久未見。遠。」最終,他還是伸手撫平她被風弄亂的頭髮,輕喚出少女那個被埋在歷史潮流,近乎無人曉得的本名。

  她說,那是任重道遠的遠,是出身家族給予她的期望,可惜到後來是他們捨棄她,不是她捨棄家族的義務。但在她毅然離開後,他始終覺得那是遠行者的遠或是遠方的遠;是那個家族留不住似浮雲的她,不是她被當成棄子對待。

  「……當初不應該告訴你那名字的。」

  牛鬼曉得,她不喜歡那個名字,那是個早已被埋進墳裡的名字,於是她不再覺得遠就是自己,在她爬出墳土……不,早在她被活埋進墳墓的那天,遠就已不復存在。

  「妳怎麼會回來?夕葉。」見到她哭笑不得的臉色,他還是轉而叫她沿用至今的名字。

  「畢竟你也曾經吞下我的內臟,我跟你可是心靈相通……你在摸什麼?」發現到本來靠在腦後的大手移到腹部,半晌才意識到這個動作的意義,「傷口沒事,但內臟要恢復還要花一、兩天的時間吧。」

  「捉弄人也別用這種方法。」

  「唉呀,就說我們心靈相通吧。」她說話向來舌燦蓮花,尤其是懂得搭順風車這點,往後拉出段距離,夕葉抬頭對他笑得格外奸詐,「你想作的事情,我也猜得到唷。牛鬼。」

  那是共犯者的笑容。

  「……所以妳才回來?」牛鬼有些動搖,他始終拿捏不住她各種笑容背後的意思。

  「再怎麼說,你也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才沒那麼冷酷呢。」捧頰擺出跟少女外貌完全不相配的慈祥神色,她說的話通常要打個對折再看情況打個七折;這點他早在千年前就學會。

  --那當初悄然離開的是誰?

  牛鬼沒有問出口,那不符合他的個性,就像夕葉所說的,他清楚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會被妖怪騙上山的梅若丸。於是,她再也不曾喚他梅若丸。

  梅若丸是人類,而千年前的他早已成妖,是牛鬼,是抹殺梅若丸捨棄人類的牛鬼;他不像她能輕易的搖擺在妖怪跟人類間。

  「難道你不歡迎我?」近乎跟血同色的紅瞳流露出楚楚可憐的眼色,夕葉那副無辜的清純模樣,也許不消三秒鐘就能讓眼淚掉下。

  果然沒變呀,不管是外貌還是個性。

  「隨便妳。」在他嘆息點頭的瞬間,夕葉臉上浮出夾雜著欣喜的得意神情,也讓牛鬼體認到不管活得再久,他對她仍然沒有半點辦法;無法責怪她所有的不告而別,無法拒絕她所有的任性要求。

  牛鬼還記得,他曾對她說,妳是遠行者。

  夕葉僅是笑得淺淺淡淡,明明毫不在乎卻又帶有些許的無奈,鞋跟一轉撞進他寬厚的懷裡,當時自紅唇吐出的答案,至今他仍銘記在心。那是她對他說出唯一像是諾言的言語,也僅止於彷彿、好似、或許這種不確定性。

  但他還是把那話記在心上,不曾忘卻。

  --是的,我是一個偶爾駐足的遠行者。

  她輕語,然後吻上他覆住右臉的髮絲,笑靨若花。

 

  至於之後牛頭丸看著登堂入室的夕葉差點沒大開殺戒就是後話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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