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頭鬼|牛夕】 子守唄

|牛鬼夢
|夢向創角 夕葉

 

 

 

 

 

  成妖、並不像後世流傳的那麼容易。

  那是把一個人類的裡外翻轉再翻轉,變成另外個截然不同的存在,用上天的角度來說,就像是肢解掉人類的軀幹再架構妖怪出的體態;甭說擁有的力量愈強,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愈大。

  稍有差池,連自我的意識都會深陷泥沼,不復存在。

  山林的靈氣、妖怪的戾氣還有人類的精魄,當他自前代牛鬼的身體衝出後,這三種氣息夜夜都在他十二歲的體內騷動著,互相衝撞所產生的火花不斷焚燒著他的身心,有時他連人類的外貌都維持不住,變成牛頭蜘蛛身的難看模樣在洞裡痛得打滾。

  一時憤恨的火種點燃了全身的大火,他痛苦掙扎卻也無路可退。

  夕葉有夜間散步的習慣,天生的傲骨令他總是撐到她離開山洞,才讓痛不欲生的神情浮現在臉上;他並不打算讓她曉得,要成妖的是他,不是她。

  喀噠喀噠、在地上扭動掙扎的他轉頭看向洞口,模糊不清的眸光僅能瞄到那雙熟稔的厚底木屐跟近乎垂到地上的純白長髮,他一眼就看出來者是誰。

  提早結束夜間散步的夕葉沒有配合著俯下身,而是低頭傲視著臉色扭曲的男孩,那頭長及地面的白髮垂在身後像是月光落下的粉末,泛起一層月暈的光澤。

  夕葉歪著頭,綻出抹調侃似的惡質笑容。

  「要不要我唱首子守唄呀?」

  「……不需要。」那種上對下的角度令他覺得不悅而拼命挺起身抬起頭,擠出雙唇的話又讓紊亂的氣息藉機溜進他的肺部大鬧。

  「你曉得嗎?」在他跟前跪坐下來的動作相當優雅,不禁令他聯想到出身貴族的母親,「子守唄、其實是妖怪用來誘拐小孩的催眠曲唷。」

  他抬頭瞧了她一眼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卻仍緊閉雙唇,不願也無力啟口。

  「笨孩子呀,你就安分點被妖怪的子守唄拐來吧。」

  說這段話的夕葉像在撥著琵琶唱起慢調的歌者,起了個初始的音節,輕手輕腳把他的頭挪至自己的腿上靠著,修長而白皙的指尖輕柔緩慢,順著他的黑髮撫著覆臉的鬢髮。

  吟唱著慢拍的嗓音稱不上動聽,但也不到魔音穿腦的程度。

  少女們天生獨有的嗓子細細軟軟的,不時跟著拍子依著歌詞拖曳的長音也徐徐拖出他的倦意,彷彿受到歌曲的影響,體內的三股氣息竟也逐漸平復下來。

  明明不像貴族深宮裡豢養的黃鶯歌音悅耳,他卻有股想撐著睡意聽到末了的衝動。

  滑開他的黑髮的淨白指尖彷若泛著光,一層薄薄的微光圍繞在她的十指間,背後似乎同樣發出柔和光線的金黃尾巴輕搖著,遮住滿月的白光轉成柔和的微小光輝,就像誘著孩子入睡的讓他雙眼看得一陣疲累,不自覺閉起了那對赤紅色的瞳。

  「睡吧,梅若丸。」她放柔音調輕喚,像騙著孩子安份下來的母親。

  非常難得的,她叫了他的真名。

  那夜,他少見的睡得很沉,而她整夜未眠,替他唱了一夜的子守唄。

 

 

 

  翌日他醒來僅見到一隻近乎充斥著整座山洞的妖獸,洞裡昏暗得他看不清她原始的樣貌,倒是見到漆黑裡有雙血腥的眸子緊盯著自己,也許是冬天來臨捲起洞外的風寒,也許是他被未知生物的龐大所懾息,他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那隻妖獸動起下顎,兩排尖牙在似血的大口裡閃動著,吐出被冬天化成白煙的氣息。

  「……來這兒,小鬼。」溜出妖獸唇畔的嗓音並不若假想般低沉,反而熟稔到他有點無法置信。

  是夕葉。

  那一瞬間他似乎理解了什麼。

  他不受理性控制的上前,而妖獸配合著挪動位置,把他攬進蓬鬆的毛皮底下,在皮下流動的溫熱血液及厚重皮毛也護住了他本來逐漸降低的體溫;在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曾像這樣被母親抱在懷裡取暖。

  「睡吧。」

  短短幾字裡含了多少的情緒,當時年紀尚小的他什麼也不懂。

 

 

 

  夕葉揉著睡眼惺忪的雙眸,環伺著被自己弄亂的床榻跟整齊的和室,卻找不著這房間的主人。

  歪頭眨著那對迷惘矇矓的瞳眸,有點大的輕薄單衣滑至肩頭,她往後倒下伸著懶腰,在榻榻米上隨意扭動翻滾又把床舖弄得益發凌亂,打了好幾個哈欠才終於恢復意識;他總說她讓自己清醒的方法非常詭異,像是伸懶腰時發出詭異的低叫或像現在這樣亂滾一通,但她才不在乎他說什麼。

  驅逐睡意後,夕葉才坐起身把暫且充當自己睡衣、房間主人的舊衣給穿正。

  在書房吧。

  想也沒想便朝著書房前進的夕葉,連足袋也沒穿光著雙腳踩在微冷的地上,拂遍捩眼山的秋風讓木質地板鋪成的迴廊有點冷,她咋舌像在起舞似的踏著詭異步伐拉開書房的紙門。

  「你在看書唷?」

  一看便知的事卻假裝很訝異的問他,通常就是要他別再看書。

  「……對。」牛鬼發出一陣微不可聞的低嘆,把雙手相交於胸前,閉眸聽著她的踅音緩緩靠近,停在他身後,然後那副嬌小的身軀貼上他的背;她的頭還不到他的肩。

  「我作夢了唷。」背靠背坐下,夕葉屈膝試圖用手溫暖變冷一點的泛紅雙足。

  「夢?」

  「一個『溫柔婉約』的少女替『孤苦無依』的妖怪唱著子守唄的夢。」那種正氣凜然的語調讓他備覺無奈。

  察覺到靠著自己的身體似是在抖動,而她也證實他所想的,放肆地發出調侃的咯咯笑音。牛鬼搖著頭又閉上眼,腦袋盡責的捕捉出當時的景象攤在他漆黑的眼瞼底下。

  渾身發光的夕葉、變成妖獸的夕葉還有那時未解的謎團。

  許久許久後,他似乎能猜出那時夕葉啟口叫著梅若丸的理由。

  她要「梅若丸」長眠,要「牛鬼」覺醒,他也才能擺脫那種人妖磨合的苦痛。

  當他曉得她的能力、本體還有一切,便能理解夕葉恢復原形連續睡了三天未醒的理由--她把自己的力量分給他;而她向來不喜歡靠內臟來補上失了的空洞,累了倦了就靠睡眠來彌補流失的妖力。

  夕葉對人類不溫柔也毫無憐憫,但她說人類的身上天生特有一股腥味,況且她也不是非得靠著內臟或人肉才活得下去,自然就不想主動沾染上那種難聞的腥味。

  在他陷入沉思的同時,背後的重量也倏地脫離他的背部,接著聽到一陣輕輕的砰咚,他低首瞧見她躺在木板上笑著看向自己,一臉不懷好意的模樣讓牛鬼也不指望她吐得出象牙。

  「我睏了,換你唱子守唄。」

  「……怎麼可能會。」他重新盯著書頁淡淡應道。

  千年前他是出身貴族的少爺,不可能有人會讓他學著唱子守唄,成妖後就愈不可能主動學會子守唄;其實他連調子都不太能跟上。

  「好吧,我唱。但是呢……」伴隨著未竟的話語,夕葉理所當然把頭靠在他跪坐著的腿上,那抹得逞的笑容絢爛不已,「--換你把大腿借我囉。」

  同樣的慢調同樣的嗓音,讓他彷彿回到千年前的那夜,他枕著她的腿沉沉入睡。十二歲的他所不懂的,千年後的他瞭然於心。

  夕葉從來不說,不說其實她對他的溫柔,絕無僅有。

  所以,他也不問,守著一個個默許的秘密注視著她的身影。

  最終他仍像那夜聆聽著她歌唱出,那一首首不動聽卻也讓他想繼續聽下去的子守唄。

  那些僅唱給他聽的,夕葉的子守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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