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翟葉】 陽光無法觸及之地

|翟鶴夢(含啟祝夢要素)
|夢向創角 時葉(以及香璃南
|《夢生蝶蝶生夢》《重逢終將回憶毀壞》的續篇,含原作
177話前的劇情
|人名翻譯依作者個人喜好

 

 

 

 

 

  時葉將那紙有著整齊摺痕的便箋,靜靜地遞給眼前的美少年。

  微微瞇起那雙明顯帶有敵意的冰藍色瞳,悠憶起季夏及優娜曾提到有位啟祝的侍女前來探望翟鶴一事,然而誰也未能料到她居然敢再侵門踏戶。

  「……這是什麼?」悠冷漠地說道並刻意環抱住手臂以示拒收,稍嫌銳利的目光審視著沉默不語的時葉。

  「藥單。」面容依舊平靜的時葉答得簡短,捏著紙張的手執拗得未有半點退縮意味。

  「--別開玩笑了!」妳根本不懂每次治療他們傷勢的我都是什麼心情。倏地瞪大雙眼的悠用力將其拍落,藉以制止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語,「就算妳真的認識翟鶴,但是誰曉得你們會在裡面動什麼手腳!」

  俯身拾起沾有塵土的紙張,重新抬起頭來的時葉神色正經地說道,「若是揍我能使你消氣並同意採用這份藥單的話--請。」

  因那陣提議的音調過於誠懇認真,令心頭本滿溢著慍火的悠一時語塞,僅能瞪著毫無動搖的時葉,直至身後傳來的溫軟聲線適時地推動僵持的局面。

  「悠,怎麼了嗎?」因餵藥時間已到卻未見悠出現而於宅內搜尋的優娜輕聲問道,原本溫柔堅毅的眸光一觸及二度來訪的時葉便轉為黯淡,「時葉小姐……又是來見翟鶴的嗎?」

  「不是。」時葉果斷地搖頭應道,「我已無要對他說的了。」

  「嗯……」因時葉雲淡風輕的回覆而感到些許訝異的優娜,仍冷靜地揣測著她的來意,「或者--是啟祝參謀要妳來的?」

  畢竟啟祝已藉由關京牙提出借用四龍能力的主意,再將認識翟鶴的時葉派來說服亦不無可能。

  「不是。」應答的音調並未摻雜任何猶疑或心虛,時葉僅是漠然遞出那張被悠拒絕的便箋,「我並不介意你們如何看待我,我只願他能早日康復。」

  「--然後讓他加入你們與戒帝國的戰爭?」優娜深知自己的詰問相當無禮,但她最初尋找四龍並非要將他們用於刀光血影的戰鬥。

  輕抬眼簾、時葉默不作聲地凝視著拋來質問的優娜,後者則悄然挺直腰桿回視著那雙不起波瀾的淺棕瞳眸。那夜翟鶴與時葉的談話內容僅有他們兩人及監視的澤諾知曉,因傷勢未癒的當事者貌似不願提及這個話題,他們自然識相地不再多問。

  於是,沒人曉得翟鶴與時葉究竟是何種關係。

  「我並不需要你們的信任。」恍若低喃的輕緩聲線未帶有半點情緒,彷彿是在訴說著真理般的坦然無懼,斂眸稍頓後目光轉而投向依然不帶善意的悠說道,「我聽當地部族的兵士說你是藥師,這份藥方有些偏門卻很有效,用或不用皆在你們--我就說到這裡。」

  「--時葉小姐!」

  當視線捕捉到那抹晃動的蜜柑色殘影時,優娜不禁出聲叫住輕轉鞋跟的時葉--若時葉小姐不是啟祝參謀的人,若他們與啟祝參謀不再是對立面,若時葉小姐與他們的相識非在這般劍拔弩張的氣氛下,她或許會被那雙直率澄澈的瞳眸所吸引--那一瞬間,優娜情不自禁地想道。

  「時葉小姐妳…………喜歡翟鶴嗎?」

  那雙黃檗色眼裡初次浮現的一絲遲疑於頃刻間沉入平靜無波的水面。

  「…………我不能理解妳的問題。」

  不待他們反應,時葉禮貌地欠身後便轉身離開井虞霓的私宅。

 

 

 

  感情是操弄人心的最佳利器,妳絕不能淪為情感的奴隸。

  步回駐紮營地的時葉因優娜突如其來的提問而驀然想起這段警語,那時指導者斬釘截鐵的語調至今言猶在耳。

  她曾接受無數嚴苛的訓練,例如在短時間內藉由觀察了解一個人、用毒掠人性命於無形、取悅男人的床技、交媾時仍能保持理智並適時假裝高潮、抑或是被打被揍被抓著撞向牆壁時作出常人該有的反應--任何有助於獲取情報的艱苦訓練,她全都無怨無悔地承受下來。

  若她卑賤的軀殼、性命乃至於靈魂能對啟祝大人產生一絲一毫的利益,她便會極其卑微地匍匐於地面,誠惶誠恐地舉高雙手奉上。

  毫無異議地,「時葉」是作為那位大人的狗得以重生於世。

  她無法理解也不能明白優娜說得猶如呼息那般自然的「喜歡」是為何物,因此時葉無法回答那個意義不明的問題。

  翟鶴是特別的,但那個認知能被「喜歡」這個陌生語彙所取代嗎?時葉發自內心地感到不解。

  是夜,翟鶴等人被擄走的消息傳至空之部族的營地。

 

 

 

  因應北方千州軍蓄勢待發的侵犯,高華國的軍隊同樣加緊進入應戰的態勢,被視為醫員而帶至前線的時葉亦配合拔營的命令,著手清點藥材、傷藥及消耗品的數量;其實正式的盤點及需求清單早在紮營初期便已回報空都,以利諸鬥率領援軍前來時一併補齊,目前僅須再次確認現有餘數是否大致符合當初的推算而已。

  明確意識到自己的心神不寧是在第二次帳數不合後,時葉默默將藥草倒回前個布袋重新秤重計算。自那夜聽聞白的質問後,她的思緒便紊亂得難以平復下來。

  如同啟祝所言,關於千州甚或戒帝國的情報皆明顯不足。時葉曾試圖潛入戒帝國的領土以求更新長年落後停滯的資訊,然而由於她對戒帝國民情的陌生,很快便被察覺到異樣而不得不倉皇撤離。時至今日,她對於潛入戒帝國一事仍舊毫無勝算。

  儘管他的傷勢未癒,但千州軍抓捕四龍不外乎是要利用他們的能力來反噬高華國,翟鶴勢必將被推往最激烈的戰場。默默分析著戰況走勢的時葉感到那股縈繞心頭的焦躁感,來勢凶猛得猶如冬眠方醒的熊。

  我不希望你死去--當時受制於夜蝶樓的揚羽而未能吐露的話語。縱使她可依循啟祝的命令而殺死他,但她自身未曾盼望翟鶴的死亡。

  「--小時葉!」一抹清爽甜美的聲線將時葉已然陷入泥沼的神智給拉回現實,留著淺色短髮的女性留意到時葉面容浮現的些許困惑卻僅是不置可否地聳肩反問道,「妳剛在想什麼?」

  「……沒有。」倒也不是很在意的時葉並未深入探詢而是面無表情地作出回覆。

  「呵,我都認識妳多久了?」聞言,她噗嗤一笑,伸手戳著平靜得彷彿石像般的臉頰,「妳的『沒事』或是『沒什麼』對我可都不管用喔,從實招來。」

  無法否認的時葉沉默不語。

  眼前的女性--名喚香璃南--與她同是啟祝的侍女,但在時葉被安置於那座華美的宅邸前,她已在裡頭生活一段時間。嚴格地說,香璃南可算是看望著她長大的長輩。

  「妳……曾問我,這條髮帶是哪來的。」指尖不自覺輕撫著垂落的髮帶,時葉喃喃說道。

  「有啊,畢竟看著不像小時葉會挑的顏色。」更何況時葉本還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不敢用,自然引得她不禁提出疑問。香璃南歪頭回想,「我記得是『揚羽』在阿波港潛伏時得到的禮物,對吧?」

  「我在這裡--見到了那個人。」

  微微側頭瞧見香璃南訝異的神情後,時葉頓時覺得全盤托出倒也無妨,便將那段阿波港的經歷以及她與翟鶴再度相見的事情,簡明扼要地轉述。作出這個決定不盡然是基於對香璃南的信任,而是時葉認為她或許能給予自己一個明確的答覆--關於那份不知名的情感。

  原本燦爛的笑意已然消散,錯愕摻雜著苦惱的情緒於蹙緊的眉梢打成個死結,思索許久後香璃南方恢復平靜地啟口問道,「小時葉喜歡那個翟鶴嗎?」

  「…………優娜公主、提了相同的問題。」一樣的詰問儘管出自不同人,時葉依舊無法理解甚或回答,應答的聲線不自覺地湧現再也難以壓制的焦躁,「我不明白你們的意思,翟鶴是特別的、我不希望翟鶴死去--為何會導向『喜歡』?『喜歡』究竟是為何物?」

  「時葉--沒事的,誰都會有一兩件不能理解的事物。」

  雙手被溫柔低語的香璃南緊緊握住時,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的音調搖曳著明顯的顫抖。

  「如果啟祝跟那個人同時碰到生命危險,小時葉會去救誰?」

  「啟祝大人。」時葉不假思索地答道,抬頭望向香璃南的目光波瀾不興,「但如果翟鶴因而死了,無論追到天涯海角,我都會設法殺了那個人。」

  「小時葉,妳『喜歡』他--妳喜歡著翟鶴。」香璃南幽幽地說道,悄然斂下的空色裡瀰漫著朦朧的水霧,「還是很難理解吧?不然換小時葉回答我的問題。妳為何願意奮不顧身地保護啟祝?」

  「我是啟祝大人的狗。」

  「那麼,妳為何祈求著翟鶴的平和安穩?」

  「…………但我可以殺翟鶴。我是絕不會對啟祝大人撒謊的。」面容沉靜依舊的時葉答得堅決,那句反詰並非垂死的掙扎,而是內心確實對此感到困惑。

  「『可以殺他』跟『想殺他』是兩回事,小時葉妳可以殺了他--但妳並不想,對嗎?」

  「…………嗯。」

  「妳是啟祝的狗,能毫不猶豫地為他死,那麼--翟鶴呢?妳為何不惜請求啟祝也要再見他一面?為何被優娜公主他們厭惡也要堅持醫治他?為何妳會出於自身意志而為了他去殺人?」香璃南認真地反問,輕柔的嗓音彷彿要將她置於溫暖的棉絮並奪去所有理智,時葉向來澄澈的瞳眸不由得覆上一層迷惘,「小時葉,不要放棄探尋。對妳來說,『理解』會是件相當艱難的任務。」

  --但是,拜託妳不要放棄。

  帶著泫然欲泣的微弱耳語沉重地撞向時葉的心臟。

 

 

 

  姑且對你說聲,香璃南跟來了。接在軍隊報告後的嗓音間或著一絲疲憊,能讓剛毅的諸鬥將軍感到莫可奈何,她確實相當善於說服別人。

  然而香璃南來此的目的--視線定著於那點鮮明的墨滴許久,方意識到自己保持握筆的姿勢而神智早已游離現實,啟祝緩緩將筆擱回硯臺並讓身體重心往後抵著椅背,仰頭陷入沉思。

  依他多年來對香璃南的了解,明知會造成諸鬥的困擾仍堅持要他將自己帶至戰場前線的執拗及行動力,若非用於蘇芳則另一種可能僅會是時葉。香璃南十分疼愛時葉,當初亦是為了時葉而於名義上成為他的侍女--僅止於人前的侍女--啟祝深知她向來厭惡自己對時葉的所作所為,但時葉並不是那種會啼哭著對香璃南訴苦的尋常女孩。

  時葉是不知世間感情宛若操線人偶的棋子,以及被他豢養的狗。

  凝視著帳頂的眼角餘光瞥見那抹唐突闖入的黑影,暗自感謝諸鬥先行告知的啟祝氣定神閒地端正坐姿,靜候那人的發話。

  「……諸鬥將軍來過了?」打量著眼前全然不感訝異的啟祝,香璃南稍顯不悅地出聲問道。

  「嗯。」

  明顯異於往常帶有笑意的冰藍色眼,正盛滿著劇烈的憤恨投向自己,仍能冷靜分析的啟祝亦大致猜得到她的來意。

  「--為何要說那種明顯牽制時葉的話?」緩緩吐出的森冷話語已是她極力克制後的結果。

  「呵,不然留著那些被優娜公主使役的四龍來影響蘇芳陛下的霸業嗎?」冷笑一聲,啟祝不以為然地說道,陰沉的狹長瞳眸緩緩地瞇起。

  「若真要殺死他們,你必定還有其他人選,不是嗎?」香璃南將雙手置於桌沿,傾身向前狠狠地瞪視著那名依然泰然自若地佯裝不知情的男人,「啟祝你--當真打算利用那孩子的感情嗎?」

  啟祝不置可否地微笑應道,「若有必要的話,有何不可?」

  「……我很明白那孩子的覺悟,才選擇沉默地守望著她。但是、我無法原諒你。」香璃南發出幾乎嘶吼的沙啞聲線,「抓著一個絕對不會背叛的人偶,你就感到安心了嗎--啟祝?」

  「…………隨妳說。」無視內心悄然湧現的些微刺痛感,啟祝面無表情地回道。

  「若你打算漠視時葉的情感,那麼我也不會再袖手旁觀了。」

  尾音方落,香璃南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她是真的怒火中燒。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於帳幕後,啟祝斂眸想道。

  香璃南不曾掩飾對他利用時葉一事的嫌惡,然而興許是基於她與蘇芳、時葉抑或他的多年交情,一直以來,香璃南並未說出任何實際譴責的言語。

  不可否認地、為了實現他們所構思的理想鴻圖,啟祝確實捨棄了部份生作人類的良知及情感。但是,儘管她無法完全認同他們的理念,香璃南亦無法輕易割捨他們。

  啟祝如此深信。

 

 

 

  「啊啊啊--」

  確認遠離啟祝的營帳後,香璃南突地抱著頭蹲了下來並發出不明所以的叫聲。

  說錯話了--當她注意到那雙深沉的烏羽色眼裡微不可見的某種情緒,僅僅是妄自宣洩氣憤的話語早已脫口而出。她確實對啟祝的表態感到憤恨不平,但香璃南並不想要傷害他。

  這些年來注視著時葉的同時亦凝望著啟祝,她是最明白他們經歷多少煎熬苦痛的人,才會不顧一切地來到戰場前線。

  數日前時葉捎來的信件內容經明素判別部份是用於醫治外傷的藥草,另一部份則是時葉慣用的毒草,再詢問諸鬥後得到他們已另有一份正式藥品清單的消息。

  換句話說,時葉的信件與其在當地的醫員職責並無顯著關聯,感到事有蹊蹺的香璃南硬是請求諸鬥將她塞進支援的醫療部隊中--幸好在明素及時葉的耳濡目染下,她對藥材亦有幾分見識--最終證明她的直覺是對的。

  猶如人偶般不諳情感的時葉竟會表現出迷惘甚或焦躁的情緒,於是她對盤算著利用時葉感情的啟祝產生前所未有的憤怒。

  然而她說錯話了。香璃南懊惱地抱頭反省,儘管啟祝並不會將其沉澱於記憶當中,但她仍無法輕易寬恕僅止一瞬的失言。

  她不願時葉放棄失而復得的情感,卻也未曾打算刺傷啟祝。

 

 

 

  千州一役最終取得勝利的高華國軍暫且於千州城紮營以利兵士們整頓休養,同為醫療部隊的時葉及香璃南自是忙得不可開交,具備豐富藥草知識的時葉更是不得成眠--儘管當初啟祝力排眾議將她放進醫療部隊便是此用意。

  前任惟琉王主導的和平外交使得面向戰爭的醫官數量明顯不足,儘管蘇芳王即位後已著手彌補醫療人員的斷層情形,但仍趕不及千州軍突如其來的大舉進犯。

  因曾有關聯而被請來支援的悠不得已地加入後勤部隊的混亂戰局,直至深夜方得以離開。明天不要再輕易被說動了……優娜他們應該都已經睡了吧?倉卒地收拾善後的悠疲憊地想著,正欲離開時身後傳來一聲沉穩的低喚。

  「--悠。」

  定睛確認對方的身分後,悠一臉困擾地皺起眉頭,「是妳。」

  「嗯,說來唐突--能讓我替翟鶴稍作診治嗎?」或許是顧及悠前回不友善的應對,時葉不疾不徐地補充,「不到一刻的時間亦無妨。」

  「……他們應該已經睡了。」不若先前的盛氣凌人,吞吐著回答的悠顯得有些彆扭。

  「嗯,我正是希望他已入睡。」留意到悠望向自己的目光帶有疑惑,時葉語氣平淡地補充,「我不打算再見他。」

  悠沉默不語地凝視著眼前的時葉,當他疲於奔走在火之部族的傷兵,曾數度瞥見她帶著一貫的面無表情俐落地穿梭其中,如今同樣工作整日的時葉神情依然不見半點倦怠。

  「我……看了妳的藥單。」語帶遲疑的悠眼神游移著不知該用何種表情面對她,糾結到後來索性提高音調搶先辯解,「我、我先聲明!不代表我已經相信妳了喔!」

  「嗯。」

  「……一下子……一下子的話……也並非不行。」內心交錯著不甘心及難以原諒時葉的複雜情感,使悠不自覺地別開了頭。

  「謝謝。」面對悠不甚坦率的轉變,時葉並未產生多餘的情緒,僅是輕輕地點頭道謝。

  即使再度被悠狠狠拒絕,她亦不會感到失落。

 

 

 

  悠拉開帳幕的一隅確認翟鶴及澤諾已然熟睡--澤諾向來早睡,翟鶴則因療傷而盡量早睡--並轉頭警告時葉須注意音量,他們方輕手輕腳地潛入帳篷內。

  悄然半跪著的時葉若無其事地掀開前襟;面對赤身裸體的異性絲毫未有半點少女該有的羞赧,白淨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查看著骨骼及內臟等部位,不時以眼角餘光窺視著翟鶴的睡眠深淺度。

  時葉輕拍下悠後指向下半身並歪頭作出詢問的表情,悠立刻用力地搖頭--翟鶴向來不太喜歡被人瞧見遍佈龍鱗的右腳,是否能讓她親眼目睹該由清醒的當事者來決定--她倒也不介意地點頭表示了解,重新將翟鶴的衣物穿整並蓋妥棉被,站起身來朝著帳外走去。

  「他們應該有幫翟鶴作簡易的外傷治療,但當初撞擊導致的骨折尚未痊癒便進行激烈的戰鬥,幸好你已有適時因應處置,傷勢不若我猜想的那般嚴重。假使他感到疼痛難以成眠的話,可考慮使用微量的麻藥。」

  「麻藥……?」想起四泉麻藥造成的亂象,悠不禁提出反詰。

  「四泉的麻藥有刻意加重劑量易使人成癮。」因四泉的麻藥事件傳遍全國,不難猜中他的顧慮來自何因,時葉緩緩地說道,「若懂得掌握分量,輕微的麻藥可緩解疼痛,減輕傷部引發的不適感。正確的外敷藥搭配良好且充足的睡眠有助於傷勢盡早痊癒。」

  「確實,優良的睡眠是養傷的基本。」他點頭附和道,她的見解與他們先前會安排傷者與負責照料的悠獨占一頂帳篷的用意相仿。

  「嗯,我該回去了。」

  「時葉小姐--」悠猶豫片刻後仍是出聲問道,「妳……喜歡翟鶴嗎?」

  毫無情緒起伏的時葉唯有望向翟鶴時,猶如死潭般漠不關心的平穩眸光會浮現一絲柔軟明亮的光澤--儘管是對男女情愛仍有些懵懂無知的悠依然發覺到其中差異。

  「我不曉得。」已被問到第三次的回答不若先前那般猶疑,她抬頭凝視著提問的悠,伴著雲淡風輕的音調吐出的言語卻不像表面那般淡然,「我只曉得若玖爾博害死翟鶴,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殺了那個男人。」

  她是認真的。

  悠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時葉所散發的氛圍與他曾領受的殺意稍有不同但同樣令人震懾,僅能啞然失聲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於黑夜當中。

  她的天涯海角與黃龍澤諾的天長地久具備相等的信服力。

 

 

 

  因事前有告知今日會試圖詢問優娜他們能否讓自己診治翟鶴的傷勢,於是時葉回到配予自己及香璃南的簡陋屋室時,她仍未熄燈就寢。

  「回來得真晚,所以有--哎?小時葉?怎麼在哭?」

  直到香璃南出現驚慌失措的反應,時葉才察覺到眼淚正沿著臉頰的弧度無聲滑落。

  「習慣了。」畢竟不是初次突如其來的落淚,時葉的表情依然毫無變化,連早已佈滿雙頰的淚水亦懶得伸手拭去。

  「那些人又對妳說了什麼嗎?」面帶不悅的香璃南蹙眉問道。

  「沒有。眼淚……擅自地掉下來而已。」

  語畢,筋疲力盡的時葉默默鑽入棉被裡,知曉她終日辛勞的香璃南不再追問,轉身吹熄照明的燭火。

  身體相當疲倦的時葉未能立刻入睡,而是默然注視著頭頂樑柱的斑駁紋路。

  幸好翟鶴活著--腦海浮現這個認知的同時,淚水便悄然滑落,她不明白眼淚為何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卻明確意識到那些水份是因翟鶴而湧現的。

  世間男性對於妓女皆存在著隱性的優越感,很容易會對一名區區的妓女放鬆警戒,於是她扮演的「揚羽」成為了精於操弄人心的青樓妓女。

  然而,翟鶴卻完全異於她的認知。

  無論是對待揚羽抑或是其他妓女,翟鶴總是保持著平行的視線以及禮貌友善的距離,她所經歷的異性裡縱使偶有帶著溫柔接近她的,但最終都還是猶如野獸般亟欲占有她的身體。在那些被膚淺情慾吞噬的眼裡,她僅僅是件沒有靈魂的物品,任由他們恣意玩弄的人偶。

  未有期待便不會衍生出失望,對世間萬物皆毫無興趣的時葉並未感到厭惡或旁生其他負面情感,她淡漠平靜地承受著男人們出於慾望的肢體接觸。

  翟鶴曾經觸碰到自己的唯有那個擁抱,讓她體會到非以交媾為目的的擁抱竟是那般溫暖。

  --『可以殺他』跟『想殺他』是兩回事。

  那麼,可以毫不後悔去殺他與盼望他所給予的溫暖也是兩回事嗎?恍若幽暗死水不再流動的心靈驀然點亮一盞通明的燈火。

  「香璃南。」

  「…………嗯?」回應輕得彷彿一聲無意識的夢囈。

  「我--喜歡他。」

  低語的音調裡含著少見的慎重,當陌生的語彙藉由自己的聲線轉化成一句實錘的言語時,她感覺到先前幾乎要淹沒內心的異樣情緒彷彿潮水般緩緩退去,於是時葉像要堅定意志般的說了第二次。

  「我喜歡翟鶴。」

  躺臥於身側的香璃南再無動靜,倒也不太介意的時葉豁然開朗地閉起雙眼。

  而那雙閃爍著毅然的冰藍色瞳於漆黑當中默默睜開。

 

 

 

  「真希望我盯著的是可愛的女孩子啊--」尾音方落,身旁的季夏便投來帶有些許責怪意味的目光,翟鶴不以為意地說道,「哎呀?我說出來了嗎?」

  「真是抱歉,都怪那個蠢貨一溜煙跑走……」背對他們的伍爾德輕吐著萬般無奈的長嘆,許是為了緩和吳彌與兩龍對峙的詭譎氛圍,再度啟口問道,「對了,不知翟鶴大人的復原得如何了?」

  我很不甘心也壓根不打算原諒她,但無論是時葉小姐開的藥方還是言行舉止全都看得出,她是真心希望你能康復--今早悠將時葉昨夜悄然前來替他診治及先前藥單的事情悉數告知,說完來龍去脈後立刻轉而衝著他抱怨--話說你究竟是如何招惹到那麼麻煩的人,她說殺了玖爾博時表情毫無變化卻很能明白她絕對不是在開玩笑……翟鶴你在笑什麼啦!

  翟鶴深知面對開啟訓話模式的悠盡量別太嘻皮笑臉,但他當下實在是沒能忍住唇角不止抽動的笑意。那夜、翟鶴一度認為他已然失去那些與揚羽共有的回憶,以及眼前似乎選擇啟祝並捨棄了他的時葉。

  他確實對那名亟欲殺死他們的參謀未有半點好感,亦曾經對時葉親口告知的「真相」感到錯愕並難以理解認同,心思縝密的時葉當下便已讀到他的躊躇未定,於是索性說出解決這種兩難情形的答案--將她當成十惡不赦的敵人。

  「翟鶴大人……?」久未獲得答覆的伍爾德稍稍偏頭問道。

  「抱歉,發了個呆。」回過神來的翟鶴帶著笑容回道,「再多休養幾天又是美麗如昔的我。」

  「……算是好看的,但還不到美麗的程度吧。」

  「喂喂季夏你不能因為自己是個美男--」

  「不是我!」

  登時閉口不語的翟鶴與本專注監督著吳彌的季夏同時轉頭看向聲音來源,視線一注意到那名不知何時蹲在他們中間位置的陌生女性,兩人不約而同地朝外彈開。

  「你們早啊。」留著淺色短髮的女人泰然自若地打起招呼,「綠色的剛叫白色的『季夏』……那麼,綠色的你就是翟鶴了吧?」

  「哎呀呀--正是在下,不知這位素未謀面的小姐找我有何事?」翟鶴從容自在地牽起對方的手,帶著溫和有禮的笑容輕聲問道。

  她並未表現出半點驚慌抑或害臊的反應,僅是面帶微笑地歪頭低語,「我叫香璃南,算是--時葉的家人、吧?」

  翟鶴一怔,半掩的桔梗色眼緩緩浮現別有深意的光彩,伸手制住因聽聞那個名字而感到氣憤的季夏,他莞爾一笑,「香璃南小姐自然是為了小時葉而來找我的吧?」

  「當然。」她毫不否認地輕笑道並刻意將視線轉向一旁的季夏及伍爾德,「但希望是我與你、兩個人的對談而已。」

  翟鶴沉默地凝視著那雙笑彎的眼裡卻讀不出任何明顯的情緒,她與時葉看似是相反的類型,本質卻是極其相似的--香璃南投向他們的視線同樣飽含著淡漠。

  正當翟鶴忖度著如何回覆時,外頭傳來的聲響轉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喜歡白。」

  小優娜終於說出口了嗎--翟鶴不由得暗自感嘆著,內心湧現的複雜情緒使他一時忘卻香璃南的存在而兀自陷入沉思。

  翟鶴並不否認自身投向優娜的視線當中摻雜著男女情愛,但最終他還是將白及優娜的幸福置於自己的感情之前。白與優娜間存在著他們所不曉得的歲月光景以及共同揹負的無形傷痛,他無法跨越那道隱形的界線亦不願那兩個人再度失去歡笑。

  他能伸手擁抱優娜柔軟易碎的身體卻無法撫慰她內心深及見骨的傷痕。

  「嗯……現在看來不太適合談話。」似是察覺到帳外響起的踅音,俐落起身的香璃南偏頭望向稍稍回神的翟鶴說道,「若你仍有意與我談談關於時葉的話,日落時分可至醫療部隊的營帳找我。」

  香璃南彷彿毫不在乎回覆般爽快地抽身離去,正好與不久後推開簾幕入內的優娜完美錯開。

 

 

 

  翟鶴仍是依約於落日時分來到她所指定的地點。

  將木箱當成座椅的香璃南沉默不語地凝視著緩緩沒入地平線的赤橙色光源,餘暉將那頭淡黃髮絲給染得赤紅,然而翟鶴並未打算出聲叫她。

  「你不覺得夕陽很美嗎?」

  「在船上望見的夕陽更加美麗喔。」翟鶴氣定神閒地笑著接起那句稍顯莫名的話頭。

  慢慢轉身面向著他的香璃南帶著宛若漫天虹霞般燦爛的笑靨,「相較於拂曉,我們更喜歡黃昏,望著太陽沉落的樣子會有種『今天我也努力地活著了』的感慨。」

  翟鶴微笑不語地望向說著像是毫無干係話題的香璃南--他認為香璃南並不是漫無目的地閒扯,更何況他很擅長等待。

  「小時葉是個不善於解釋自己的孩子,多年來她的眼裡只有啟祝那傢伙,然而--你卻出現了。」香璃南仰頭凝視著偌大天空的一點,淺笑著悠悠說道,「嗯,我說個故事吧?很久以前,有個年幼的孩子被貧窮的雙親遺棄在城裡最陰暗不見光的巷弄,那個孩子能止渴的僅有少許臭得連溝鼠都不願飲用的髒水;能果腹的大多是腐爛發霉的廚餘,更時常因弱小無力而搶輸他人落得一無所有。某天,在瀕死的孩子面前,有名青年放下了一碗熱湯並說--這碗湯裡有毒,餓死、被毒死抑或是僥倖沒有毒發身亡,由妳選擇--那個孩子選擇喝下那碗止飢的毒湯,然後或許能稱為幸運地、活了下來。」

  是時葉。

  翟鶴怔怔地凝視著表情未有任何情緒變化的香璃南,彷彿有隻無形黑手緊緊地扼住他的喉嚨,他蠕動著冰冷異常的雙唇試圖發出一點聲音,唯有那句不成音節的吶喊清晰地迴盪於腦海。

  顯而易見地,她說的那個孩子--是時葉。

  「…………即使如此,小時葉也不該被殘酷地對待。」翟鶴異常艱辛地擠出一句辯駁,重新取回聲帶主導權般的壓低嗓音說道,「剝奪個人自由是這個世上最醜陋的行為。」

  「殘酷?你說的『殘酷』是指拋棄孩子的父母、給予毒湯的青年還是將她當成工具利用的男人?對你來說是那麼難以明白的事嗎?啟祝他--是第一個給予她選擇『權力』的人。」驟然轉為面無表情的香璃南發出一聲極其冷漠的哼笑,「時葉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不要蔑視她的覺悟也別輕易將殘酷當成你憐憫她的理由。時葉對於自己所作的任何決定全都--絕不感到後悔。」

  時葉並不是難以捉摸,而是他與她本就生活在不同層級的世界。

  綠龍村的人們將他用鐵鍊拴於地面--或許是懼於綠龍的能力--卻未曾讓他遭受更加險惡的苦痛。儘管那是一段他不願回首的記憶,但在被束縛的時日裡仍依稀存在著軟弱微小的善意。

  --我曉得你一向很拘泥於自由,但在那位大人賜予我的性命前,『自由』根本猶如滄海一鱗那般渺小。直到現在,翟鶴終於讀懂隱含在那聲無奈輕笑背後的意涵。若說翱翔於天是他的自由,握有生或死的選擇權便是屬於時葉的自由。

  那不是自由,那不應該被稱作真正的自由。但是,他竟無法出聲反駁香璃南。

  「啟祝是時葉的天,而翟鶴你--是她的軟肋。無論如何,你代替了沒能拯救時葉的我,讓她親身體會到人類的情感,我很感謝你。」緩緩閉起眼睛,香璃南宛若喃喃自語的嗓音摻雜著苦澀的笑意,「你……討厭小時葉了嗎?」

  「……從來、都沒有覺得討厭。」若能輕易討厭並將時葉視為優娜的敵人,他便無須經歷這段時間的躊躇和糾結。翟鶴低笑回答的同時發覺自己的聲線瀰漫著相似的沉鬱。

  「說實話,你喜歡優娜公主也好,你對時葉未有愛情成分也無妨。」

  翟鶴霎時無語,自認隱藏至深的情感卻輕而易舉被眼前的女性給看穿,他突地慶幸優娜向白訴說情意時身旁僅有天真笨拙得不至於察覺的季夏。

  「但若你對她有那麼一點感情的話--請成為維繫那孩子生命的繩索。」歪頭苦笑著的模樣像是談論著不成材小孩的父母,面容盡是莫可奈何的溫柔,「小時葉呀,總是將自己置於最後,輕易將女孩子寶貴的身體當成工具去利用,不假思索便扼殺掉自己所有的情感,心甘情願成為啟祝的人偶。」

  翟鶴茫然若失地凝視著她身後的晚霞漸漸轉為象徵黑夜的濃藍色,腦裡浮現那晚笑得宛若稚子般天真的揚羽。關於當時那些懸而未解的疑問在眼下得到解答--時葉將身體當成籌碼有意地接近楊昆忌,而那不可能是第一次亦不會是最後。

  時葉至今為止身處的世界並不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小時葉在這裡是無法幸福的,請你--我衷心地請求你,帶她去往向陽之處。」神情凜然的香璃南認真地說道,現在僅是第二次見面的翟鶴仍能明確感覺到她是真心替時葉著想。

  她那麼固執是不會答應的吧?翟鶴情不自禁地想道,脫口而出的卻是不同的答覆。

  「香璃南小姐不擔心我是會傷害她的壞人嗎?」

  「呵,小時葉可不是未經世事的單純稚子,男人們有多少伎倆,她還看不清嗎?能撼動她的即便是世間認定的惡人也絕不會是個壞蛋。」

  「--那香璃南小姐妳呢?」

  紺青夜空悄然在她身後拓展開來,那頭看來相當柔軟的淡金髮絲在涼爽微風吹拂下輕輕晃動著,被漆黑陰影所覆蓋的面容不疾不徐地綻開一抹不知該說是寂寥抑或是悲愴的笑容,微張的紅唇似乎輕語著什麼。

  然而翟鶴未能聽見卻讀懂香璃南的笑意與自己、與時葉偶爾內斂的淺笑相同,又是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漫漫往事。

 

 

 

  「我去找了翟鶴。」

  正在鋪床準備就寢的時葉僅僅愣了一會又繼續調整棉被的位置,面無表情地回道,「嗯。」

  「小時葉。」壓抑著語調中亟欲湧現的哭腔,香璃南慎重地發出聲音,「--拋下啟祝吧。」

  「不可能,我絕不會離開那位大人。更何況,我也不是奢求他的情感而去喜歡他的。」轉身望向神情糾結的香璃南,時葉答得堅毅卻也淡然,「明天要早起拔營,睡吧。」

  她明白的,但是--如果這個世界能讓每個人都得到幸福的話--香璃南苦笑著搖頭甩開這個幼稚且天真的念頭,時葉與她皆是不被陽光眷顧的溝鼠,亦都因著某個人而短暫地重獲光明。

  那樣毫無苦痛的美好世界只存在於不切實際的夢境裡吧。

  而他們筋疲力盡只為活於現實。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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