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亂|俱花】 季景漫步

|俱利女審
|創作審神者 羽成花里
|實體書自費出版於
20157

 

 

 

 

 

日常之庭

 

 

 

  明亮的光線沉靜地刺穿了榻前形同虛設的紙門,在緊閉的眼瞼落下深淺不一的光影,儘管那人並不能明確地感覺到日照的溫度,但他仍是緩緩地睜開那雙平靜無波的薄金色瞳,洋溢著懷古氛圍的樑柱及擺設倏地映入毫無倦意的眼底。

  又是個一如往常的日子。

  平穩地闡明了事實的話語在腦裡迴響著,那人、大俱利伽羅面無表情地坐起身,無數次面對著這座恍若空中樓閣的本丸,以及那份身為「刀劍男士」應負的責任。

  「利先生、利先生起床了--準備出陣囉!」那陣富有朝氣的柔軟聲線才剛落定,寢室的紙門便被粗魯地拉開些許,門後那名留著及肩黑髮的少女微歪著頭,「哎呀呀,我吵到利先生了嗎?」看似愧疚的言語間卻明顯少了歉意,像是個僅止於禮貌性的詢問。

  一點都沒變。她依然是他初見時那般我行我素的審神者。

  --雖然親眼見識了很多次,但果然還是、太神奇了!刀劍付喪神耶,現在的科技已經進步到「就算是靈異事件也能輕鬆解釋」的程度了嗎?

  --話說,你應該曉得我是誰,應該、不需要我再解釋一次吧?太好了,因為我不擅長說明這種複雜的事情。

  --對了,差點忘記跟你說,我的名字是花里。可以的話,請你不要叫我「主上」或「主君」。唔……我是不曉得當初為什麼會有這個設定啦,但我並不像德川家康或伊達政宗那麼偉大喔!

  --所以,請直接叫我的名字。花里。

  「……利先生?」未能得到任何語句或動作回覆的審神者,在他的神智不自覺游向不久以前的畫面時,稍稍湊近並再次出聲。

  向來沉默寡言的大俱利伽羅以最小幅度,輕搖著頭。

  「一早就要出陣可能有點辛苦,但利先生要打起精神喔,畢竟目前能出陣的太刀並不多呢。」習慣性地擅自解讀了大俱利伽羅的回答,審神者稍微正經地作出方向完全錯誤的應對,「我要去叫石先生了,真是的!為什麼石先生這麼喜歡偷懶……待會直接在營帳見喔!」

  這次,審神者並不打算等他應聲,說完後自顧自地衝出他的寢室。咚咚咚、雜亂的腳步聲停在隔壁的石切丸寢室,同時還傳來「石先生!起床了!」的清亮叫聲。

  無論是她稱呼石切丸的「石先生」,亦或是喚他的「利先生」,甚或是禁止所有刀劍男士稱她為主上,全都依循了她個人的喜好及習慣。

  這座本丸的審神者便是貫徹了「本丸以審神者為中心」的原理,任性妄為的少女。

 

 

       

 

 

  西元2205年為了打擊歷史修正主義者--恰如其名,是群企圖藉著人為變更歷史來影響現今時代局面,由諸多人士所構成的反政府組織--名為「歷史匡正」的部門對策自然應運而生,其部門內又可細分為前線組及後勤組,「審神者」便是負責直接與歷史修正主義者們面對面戰鬥的最前線,然而政府沒有多餘的時間慢慢培訓新人。

  於是,後勤組提出了「刀劍男士」這個看似荒誕卻不失效率的計畫。

  歷史匡正部門製造許多歷史名刀的複製品,並研發出喚醒刀劍付喪神的技術,再讓審神者指揮這些被創來作為人形兵器的刀劍男士,藉以彌補審神者戰鬥能力或有不足的問題。也就是說,錄取審神者後只需要給予最基本的行前說明及數日的職業訓練,便可直接投入實戰當中--這個計畫相當有效地解決時間有限的問題。

  而「他」正是無數名「大俱利伽羅」的其中一個複製品。

 

  或許是後勤組十分注重風雅的關係,儘管「營帳」其實只是個時空傳輸用的出入口而已,室內的預設佈置仍使用了大量印有刀劍紋章的簾幕,這種情調亦反映在這座似是打算模仿古熊本城的本丸。

  如同審神者所言,現下本丸裡較具戰鬥力的太刀尚未多到他們得以輪替出陣,再者、審神者有使用固定部隊成員的習慣,營帳內也都是大俱利伽羅相當熟稔的面容。

  「找那個小鬼的話,應該還在鍛鍊所那裡。」稍嫌壓抑的嗓音間依然隱約洩漏了當事者的不滿及不以為然,燭台切光忠微抬視線望向目光稍有停頓的大俱利伽羅,「叫我們在營帳集合,自己卻……」

  「……嗯。」事實上,大俱利伽羅並沒有在搜尋審神者的身影,作為一個複製品,他壓根不打算與審神者產生「命令」與「被命令」以外的關係。然而,基於出言反駁可能要解釋更多的原則,即便對象是燭台切光忠,他亦習慣保持靜默。

  「那個小鬼、真是一點都沒有身為審神者的自覺,上任至今應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她的行為舉止仍是那般……不經大腦。」這種主君實在令人難以效忠。末了的話語以模糊的唇形被埋沒在虛空當中。

  對於這些被人類創造的刀劍男士來說,對審神者多少存在著類似「制約」的無形束縛,即便是平日直言不諱的燭台切光忠在攻訐審神者時,偶爾也會莫名的語塞。

  那是因為你對她仍舊抱持著期望--若是當面道出事實,燭台切光忠可能會作出過於激烈的反彈,於是大俱利伽羅只是在心裡給予他沉默的答覆--別對審神者、本丸跟人類抱有期望的話,一切事物自然都會變得無關緊要。

  未曾種下希望的話,便不可能結出名為失望的果實。

  輕吁口氣,燭台切光忠半是自嘲地將話題轉移至對方身上,「……真虧你能對那個小鬼毫無怨言。」

  並不是那樣的。大俱利伽羅不甚自然地調整著持刀的手勢。而是他已經放棄了期望,審神者的行為已經無法對他構成影響。

  因為,無論是你或我,都僅僅是審神者的道具而已。

 

  儘管是向來置身事外的大俱利伽羅,多少還是會曉得本丸的氣氛並不融洽--這個形容可能過於溫和,畢竟當時瀰漫在審神者與刀劍男士間的不信任感,導致內部氛圍緊繃到若是沒有「禁止攻擊審神者」的制約,審神者應該早已橫死本丸。

  營造這種惡劣氣氛的罪魁禍首自然是這座本丸的中心,審神者。

  審神者的言行舉止一再展現出她的輕率跟獨斷獨行,而且不曉得有意亦或無意的,身為肇事者的她卻像是不曾發覺纏繞著本丸及自身周圍的負面情感,所作所為仍是那般的我行我素;這種形同無視的反應,當然更讓本就相當不悅的刀劍男士們益發惱火。

  然而,審神者的德性與作為人形兵器而生的大俱利伽羅並無任何關聯。

  「他」生來是為了替不擅戰鬥的審神者揮下刀刃,在戰場廝殺以外的事情與「物品」不會也不該有所牽涉。當他作為「大俱利伽羅」的複製品在那間炙熱的鍛鍊所覺醒時,「他」便明確地瞭解到自身存在於世的價值。

  僅僅是兵器。
  僅僅是毫無情感的物品。
  僅僅是操弄於審神者指尖的道具。

  於是,他一直旁觀著放入情感後深陷囹圄卻沒有自覺的燭台切光忠,沉默不語。

 

 

       

 

 

  那是個十分奇特的視角,映於眼裡的晴空朝著地面歪斜,然後天地同時劇烈地晃動著。

  「他」劃開空氣時的聲響,「他」陷在人類骨肉間的觸感,「他」沾染著滾燙鮮血的溫度--全都清晰得異常陌生卻又稀鬆平常得像是理所當然。

  「他」俯視著屍橫遍野的戰場,視線所及的色調盡數被染得艷美。但是,「他」的內心卻空洞得猶如深不見光的漆黑窟窿,僅僅是在記錄著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他」在漫無邊際的戰鬥中被剝奪了情感嗎?

  不,不是的。

  --自始至終,「物品」便不具備「情感」。

 

  他在間或著薄光的黑暗中猛然睜開雙眼,未能對焦的視線彷彿水光般,輕輕地暈開了似曾相識的室內景象,然而夢裡的畫面仍不時在腦海閃現,恰似一盞在暴風裡不穩地搖曳著的漁火。

  來自於「大俱利伽羅」的記憶偶爾會像作夢般的反覆重演,對他而言,那些記憶真實得像是親身經歷的體驗,卻又虛假得彷彿在窺伺他人的往事。

  ……好熱。後頸似是滲出了少許的冷汗,但他沒有伸手抹掉汗水,而是起身將榻前的紙門緩緩拉開,廊前那池搖晃著光影的水波靜靜地投射在米色和紙與他的眼裡。

  池邊那抹身影也理所當然地映入了他的視野當中。

  剎那間,大俱利伽羅的神情少見地產生明顯的動搖,在他尚未自那個「夢」裡抽離情緒前,實在不太適合也不願意面對那個時而顯得難以捉摸的審神者。

  「……利先生?」在他欲拉起紙門前,審神者試探性的嗓音便搶先響起,她作勢拍掉水手服上的灰塵,起身步至廊前並以右側膝蓋為重心,傾身向前直盯著面前的大俱利伽羅,「利先生不睡覺嗎?還是說……睡不著?」

  也許是因為他的意識仍浮沉於真品的記憶裡未能脫離,也許是因為審神者的問候實在過於可笑,也許是因為他事實上並未具備冷眼旁觀燭台切光忠的資格--大俱利伽羅初次對審神者湧現了某種無以名狀的情緒。

  「…………您呢?」

  尾音悄然落下後數秒,大俱利伽羅才慢拍地意識到這陣稍嫌沙啞的嗓音,以及企圖干涉審神者的語氣出自於他。

  「哎?當然是因為睡不著,但我又不想打擾到小亂睡覺。話說,至於為什麼睡不著嘛……」像是完全沒有覺察到對方的動搖,索性坐在廊上的審神者自顧自地解釋,「我也不曉得原因,反正就是睡不著,利先生的失眠也是沒有原因的嗎?」

  說實話,大俱利伽羅對不慎吐出的反詰是困擾也是懊惱的。

  畢竟他本就沒打算過問審神者的事情,可惜的是對審神者不假思索地編織而成的語句,感到的錯愕緊閉且全面地覆蓋著他的內心。

  身為複製品的他們,身為人形兵器的他們,身為審神者工具的他們。

  在審神者的眼裡卻被視為與她相同的人類。

  --睡眠對刀劍男士們來說並非必要。

  亦或,眼前的審神者已經墮落到忘卻這個基本的原則?

  「睡不著……也無妨。」稍稍閃避了那雙猶如星辰般明亮的棕色瞳仁,大俱利伽羅依舊答得雲淡風輕且事不關己,但他依稀發覺到放入其中的提醒成分,使他並不像往常那個冷漠以對的自己。

  須臾,那雙稍嫌冰涼的小手緊緊地握住了大俱利伽羅同樣無溫的手。

  「不行!利先生不睡覺的話,明天出陣一定會覺得很累,更何況本來就不能因為失眠而放棄睡覺!」審神者邊正經八百地說道,邊不由分說地拉著他的手順勢進入寢間。

  大俱利伽羅的氣力擺明遠勝於她,但審神者竟也得以硬是將他壓回床鋪,而平常習慣與亂藤四郎--儘管對她來說亂藤四郎是同性的閨密,同床共枕實屬正常--共寢的審神者,一副理所當然地同樣鑽入棉被裡。

  「來、我們一起努力睡……等等,我先上網查個資料!」不以為意地朝他笑得燦然的審神者,習慣性打開手機搜尋關鍵字,「確定失眠的話,請盡量不要繼續躺在床上……哎!是這樣嗎!可是,出陣名單裡一定會有利先生……算、算了,我們來數羊吧,數羊的話也許就睡得著,對了,利先生曉得什麼是『數羊』嗎?」

  大俱利伽羅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喋喋不休的審神者,以及那隻被她握在掌心的手。

  --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
  --擅自將以「物品」自居的他,拉入了「人類」的框架當中。

  感到可笑的同時,他亦對審神者看似毫無心機的笑容產生了不明的畏懼。

  因為審神者輕而易舉地劃開了他盡力維持的界線,像個沒有惡意的稚子,天真爛漫地塗掉他的桎梏,著上更為鮮艷卻又溫暖的色彩。

  這個人,真是可怕。
  這個人,真是任性妄為。
  這個人,真是天真得可笑。

  無論是何種情緒,最終都會成為構成他心目中「羽成花里」的一部。

 

 

       

 

 

  一覺醒來的大俱利伽羅依循往常的慣例,前往本丸內主要的廳堂,然而審神者並不在等候的行列裡,燭台切光忠則是跟在其身後進入廳堂,儘管隱約猜測得到審神者的所在位置,燭台切光忠稍作猶豫後仍是詢問了一早便待在主廳的石切丸。

  「那個小鬼、該不會……?」

  「嗯,小花在鍛鍊所喔。」石切丸慵懶地應道。

  在這座本丸中,石切丸是屬於「靜觀其變」的論調,縱使他不像大俱利伽羅刻意冷淡對待審神者,亦不若燭台切光忠那般對審神者投以厭惡的情緒,然而他至今一次也未曾替審神者幫腔。

  「那個小鬼……!」燭台切光忠並不是個性格衝動的青少年,但自他來到這座本丸後所見所聞的審神者,實在是令人不由得怒氣沖天。

  以最後僅存的理智克制著火氣的燭台切光忠,右手反射性地頂著刀鍔。

 

  同一時間,大俱利伽羅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座愜意的院景。

  被和煦日光照得微溫的草色榻榻米,因微風輕拂而沙沙作響的綠葉,在靜寂無聲的夜裡潺潺流動的池水--平常沒能留意到,本來已經捨棄的「日常」,現在卻莫名地希望這種無聊至極的日子可以持續得更久。

  --他想要更瞭解「羽成花里」這個人。

 

  「利、先生?怎麼了嗎?」因兩人身高明顯的落差,審神者稍稍抬高習慣性歪著的頭,望向平常不曾出沒於鍛鍊所的大俱利伽羅。

  「……出陣。」

  「啊、利先生是來提醒我出陣的嗎?我還沒刷新今天的留言板,說不定會有什麼可信的資訊,所以再等我一會……!」

  「出陣。」大俱利伽羅再次重複的語氣較第一次來得肯定許多,話語方落,他極其輕易地揪住個子本就特別嬌小的審神者後領,拎著她移動亦不是件辛苦的差事。

  「利利利利--先生至少讓我鍛個刀再出陣!」

  「……不行。」

  踏出鍛鍊所的門檻前,大俱利伽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座已經開始運作的火爐。

  事後他們親眼目睹,自被審神者喚醒以來,始終保持著獨身主義的大俱利伽羅,主動拎著沉迷在鍛鍊所的審神者出現在主廳時,全都難掩驚訝的神情;其中尤以燭台切光忠的反應最為愕然。

 

 

       

 

 

  或許是因為來自於人體的溫度消散在微涼的空氣中,並未「夢」見任何畫面的大俱利伽羅睜眼望盡滿室的黑暗。

  ……花里、小姐?

  自那日起,大俱利伽羅便理所當然般的成為了負責照顧審神者,曾幾何時,他亦習慣了與審神者同床共枕這件事,以及關照著猶如妹妹的審神者--妹妹、嗎--最初對這個世界不屑一顧的自己,是不可能想像得到日後的他居然會擁有這種近乎人類的思維。

  大俱利伽羅重重地吐著一次漫長的呼息,爾後起身拉開紙門,在黑夜裡更顯明亮的雙眼尋找著審神者的身影,由他主動邁步向前。

  「利、利先生……!」依稀發覺到背後那股因身高差產生的無形壓力,審神者相當心虛且緩慢地抬頭盯著面無表情,不發一語時令人更有壓力的大俱利伽羅,「我、我不是不睡覺!只是被……被推特的通知音效叫起來後……想說回個推刷個留言板再……」

  大俱利伽羅依舊沉默地注視著視線游移的審神者。

  「--對不起!」耐不住對方眼神責怪的審神者雙手合十,坦率地俯首認錯。

  「……睡覺。」

  其實並不擅長教訓她的大俱利伽羅,輕緩地朝審神者伸出了右手,而審神者也習慣性地回握住他的。

 

  時至今日,大俱利伽羅仍不曉得當時出手干涉這淌渾水是否正確,但他並不後悔主動向她跨出第一步,至少他還蠻喜歡如今這種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

  而他也期望著這段時光能持續到世界宣告結束為止。

 

 

 

 

 

春之庭

 

 

 

  他在半夢半醒間依稀望見了拉門邊緣的和紙漾滿著粉色的點點光辰。

  視線仍舊模糊不清的亂藤四郎,情不自禁地朝著緩緩暈染開來的胭脂色光圈,伸長了手。須臾,伴著被粗魯地拉開的紙門聲響,與自己尺寸相佐的手掌確實地包覆著他的。

  轉瞬間,彷彿被櫻色光點溫柔地圍繞著的審神者,那抹燦爛的笑容幾乎佔據他的全部視野,「小亂、小亂--開花了喔,本丸現在開著很漂亮,非常漂亮的櫻花喔!小亂快點起床賞櫻!」

  啊、原來是櫻花。冰藍色瞳裡悄悄地浮現出溫和的笑意,他反射性地回握著審神者溫暖依舊的手,意識朦朧間仍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對方指尖傳來,代表著興奮的溫度。然後,他的唇角不禁輕輕地綻開了淺笑。

  「早安,小花。」

 

 

       

 

 

  在審神者尚未喚醒更多的刀劍男士前,亂藤四郎是擁有個人寢間的。

  準確來說,本是審神者的臥室卻因她定居在身為照顧者的大俱利伽羅那裡,而順其自然成為亂藤四郎的專屬寢室。

  直至前段時日,本丸內刀劍男士的數量攀升為先前的兩倍多,為了讓戰力較高且平常負責出陣打擊歷史修正主義者們的主力太刀,歸來後能得到妥善的休養,亂藤四郎便主動讓出舒適的寢室,搬到通鋪跟兄弟及短刀們共寢。

  然而,他也不覺得自己屈就於誰。

  畢竟,一般來說,短刀及脇差們都是負責對照後較為輕鬆,搜索資源這種偶爾更像是踏青的工作。

  摺妥棉被並換成制服後,亂藤四郎便舉步前往審神者所在的調理間。

 

  本丸最初的用意是作為休憩場所及時空穿梭時的中繼點,景色方面自然便未打算與現實世界同步,但又因觀察後發覺過於單調的景致會影響審神者們的心理,於是通稱「萬屋」的窗口才開始販售不同季節的景趣以供替換。

  清晨時分被叫醒的亂藤四郎,依稀記得審神者興高采烈地宣佈「我們的本丸有新氣象了喔!」的同時,也大聲地嚷著「說到春天的櫻花,一定會有賞櫻便當的。便當便當、來作便當!」

  依照他對審神者的瞭解程度,重點應該是在便當而非賞櫻,但亂藤四郎仍是苦笑地答應了審神者任性的要求--儘管食欲對他們來說並非必要。

 

 

       

 

 

  小心翼翼地掀開遮擋視線用的布簾,來不及出聲問候的亂藤四郎瞧見了調理間內,不僅有提議賞櫻活動的審神者,還有無視於高大身材硬是緊黏著審神者的歌仙兼定,以及在粟田口兄弟中同屬前輩的鯰尾藤四郎。

  「鯰尾君……也被叫來了嗎?」為了不讓審神者聽聞而刻意放輕音量。

  「啊、不是的。若是要準備與人數相同的賞花便當,多個幫手會輕鬆一點。」應答的語氣參雜著常見的無可奈何,稍頓後同樣附在亂藤四郎耳畔輕語著,「更何況,俱利先生不在,花小姐又使性子的話,亂一個人也無法應付的吧?」

  「我查到賞花便當的食譜--唔?你們在講什麼悄悄話!嘿咻!」對準兩人中間界線落下手刀的審神者,鬧脾氣般的拉住亂藤四郎的手,「小亂不是答應要幫我作便當嗎?別顧著跟鯰君說悄悄話啦。」

  「抱歉、抱歉,小花剛剛是說查到食譜了嗎?」亂藤四郎苦笑地輕拍著審神者稍矮的頭。

  「查到了喔!最基本的果然還是飯糰。」將手機螢幕顯示的畫面投影至半空,審神者神情專注地瀏覽著內容,「前幾天到『萬屋』採購時,有請他們代訂白米及一些基本食材,像是魚呀肉呀的……對了!後院的田裡不是種了很多作物嗎?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今朝--啊、歌先生就負責到後院摘點『看起來很好吃』的青菜吧!」

  「即使是小花的請求,不行的事情果然還是……」不行。難以斷然否定的歌仙兼定,索性俯下身來摟住審神者企圖推拒任務,「姑且不提難得的休假日應該要完全放鬆才對,更何況那種沾染塵土的俗事,一點也不適合我啊。」

  「……沒關係,歌仙先生留在這裡,我到後院採一些適合的青菜。」體諒對方平日辛苦的鯰尾藤四郎,面帶笑容地出言協調稍稍停滯的氣氛,「況且,平常都是我們在照顧,自然也最瞭解哪些已成熟到可食用的程度。」

  亂藤四郎偷偷地雙手合十替向來任性的審神者跟他道歉,後者僅是微笑以對。

  「飯糰的話,可能得先炊飯……」亂藤四郎以稍嫌無力的嗓音喃喃自語著。

  話語方落,游移的視線不太情願地瞥向那座覆有些許灰塵的爐灶,調理間內的廚具盡是與科技無關的陳年古董,儘管身為鎌倉時代的古刀劍,亂藤四郎在那個年代僅僅是被主人握在手裡揮舞的「物品」,壓根不可能會有關於料理方面的記憶,更別提他們平時並無學習料理的需要。

  「我記得煮飯前要先淘米喔,但是炊飯什麼的就完全不懂了。」審神者依然答得相當理所當然。

  審神者也不曉得的事情……怎麼能指望他們……!無語問蒼天的亂藤四郎默默別開了頭,輕吁口氣並調整稍微扭曲的神色。

  「……無論如何,先淘米吧。」亂藤四郎盡量保持著溫和的語調。

  「收到。」似是未曾發覺對方有異的審神者,精神百倍地應道。

  實際著手準備作業後,亂藤四郎才發覺整座本丸中唯一的人類竟也是最無用的那個。

  審神者非但不瞭解許多基本事項,就連僅須依循著查詢而來的步驟這件事,她也能發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本領。

  「小花……飯……是否有點、有一點點太酸了?」雖說他們沒有進食的需求,但味覺應當不至於有問題。亂藤四郎的笑容在吞下些許醋飯後明顯僵住。

  「因為說明的單位是用『毫升』,我怎麼可能曉得九十毫升的分量是多少,所以就照我的直覺來了。」

  「……旁邊不是有備註『六大匙』嗎?」

  「可是,『匙』的話更不曉得是這種還是--那種尺寸的湯匙。」

  亂藤四郎並非特別討厭審神者這種作事粗神經,應答間卻顯得理直氣壯的習性--幾個月前部份刀劍同伴們便是對這般任性的審神者產生諸多不滿--但是,如今他貌似得以理解他們當時的心境。

  「嗯……不然小花妳先將青菜切成絲,換我來攪拌醋飯……?」不著痕跡地輕喟一聲的亂藤四郎決定取回醋飯的主控權,說實話,他開始擔心吃完賞花便當後所有同伴會集體鬧肚疼。

  「哎--可是--」

  「花、花小姐攪拌那麼久,手也開始痠了吧?」當審神者發出不情願的長音時,鯰尾藤四郎便會適時地出面居中協調,「將青菜切絲的工作應該會輕鬆一點。」

  「啊啦,被鯰君這麼一說……」審神者用力地甩著傳來鮮明痠痛感的右手,「可是可是可是--小亂的手也會痠吧?」

  亂藤四郎微微一笑,半是無奈半是氣惱的神色轉為和緩,「這點小事,妳就放心交給我。」

  果然很難討厭她--默默在心裡得出這段感言後的數分鐘內,亂藤四郎再次對審神者湧現了少見的火氣。

  「那個……小花?我們應該是說將青菜切成『絲』、的吧?」亂藤四郎啞口無言地瞅著完全不能稱為絲狀的草綠泥堆。

  「小亂跟鯰君是那樣說的沒錯,可是……」每當審神者習慣性拉成長音的「可是」出現,他們便曉得她又要回些任性無理的答覆,「因為太麻煩了,再說吃到肚裡都會被消化掉,所以剁成泥不是更輕鬆嗎?」

  被審神者興高采烈的情緒渲染到的關係,短刀們亦相當期待初次體驗的「賞櫻」以及「賞花便當」,為了不影響他們的興致,亂藤四郎才會答應審神者來調理間準備料理。

  這點也佔據協助審神者製作便當的部份動機。

  於是,亂藤四郎不由得對眼前壓根沒照著指示行事的審神者感到惱火。

  「……這樣不行喔。」對身為審神者控的歌仙兼定來說,光是吐出這種類似責怪的話語便非常少見,自然不可能直白地指責審神者作錯事,他邊紮起寬大的袖襬,邊輕輕地戳著審神者的額頭,「小花先到外頭候著吧。」

  審神者非常難得地不作任何反駁,垂著頭令人難以看清表情的,快步離開了調理間。

  「亂……」鯰尾藤四郎輕喃著朋友的名諱,在同樣停止攪拌的亂藤四郎及審神者離去時揚起的布簾,畢竟他跟審神者平日的感情像來親密,「不擔心花小姐會……沮喪或是難過嗎?」

  「沒關係的,因為--」隱約發覺自己的語氣變得非常沮喪,但他還是努力地笑著說完,「因為,小花還有俱利先生。」

  審神者離開後,三人間幾乎沒再出現料理以外的對話。

 

 

       

 

 

  順利準備完三十幾人份的賞花便當,並吩咐短刀們協助鯰尾藤四郎佈置賞櫻的地點後,亂藤四郎開始尋找著審神者的形跡。不消片刻,便在某間寢室的廊前同時找到審神者以及大俱利伽羅。

  平常手機不離身的審神者,或許是顧及他們還得參照網絡資料而沒有帶走。於是,當亂藤四郎找著他們時,審神者極其自然地睡在大俱利伽羅的腳上。

  無聊到睡著的嗎?沉默地推測著的亂藤四郎還沒能出聲問候,大俱利伽羅已用眼神示意當作一般的招呼。

  「小花……沒事嗎?」避免驚擾到睡得相當沉的審神者,他猶豫後以形同耳語的音量問道。

  大俱利伽羅沉思數秒後,回以一記稍感不解的眼神,表示他並不曉得對方所言的「沒事嗎」是指哪件事。

  「那個……剛剛稍微、對小花擺出了非常兇的表情。」亂藤四郎小心翼翼地俯身注視著審神者的睡顏,與她同寢已是數月前的往事,他對審神者沉睡時的面容自然也感到陌生許多,「小花離開後才想到,今天是我第一次對她生氣,會不會難過、沮喪或是……同樣也在對我生氣?」

  「這是我第一次跟朋友吵架,要是小亂不原諒我怎麼辦--」並不習慣說太多話的大俱利伽羅,中間不免需要稍作停頓,「或是討厭我了怎麼辦……她是這麼說的。」

  亂藤四郎隱約猜測得到審神者的人生,並不若她的個性那般明亮,審神者亦幾乎不太提及有關現世的話題。

  --唔……其實不是我想不想說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值得一提的地方。
  --在這座本丸裡,我經歷了很多第一次喔。
  --但是,我並不覺得以前有什麼不幸啦。
  --因為,現在開始感覺到的幸福,對我來說更加地真實。

  儘管他對人類及其社會的瞭解程度尚淺,不能理解審神者那些白話卻又顯得複雜的言語。但是,一直以來,他都是抱持著「希望小花能在這兒得到快樂」的期望,默許著她所有的任性。

  所以說,他才不可能會討厭審神者。

  --但是,稍微有點令人羨慕。
  --羨慕擁有俱利先生得以宣洩的小花,也羨慕被小花所依賴的俱利先生。

  帶著不服輸、期待以及或許能稱為喜歡的情感,莞爾一笑的亂藤四郎溫柔地伸手搖醒了審神者。

  --請妳再次對我綻開如同落英繽紛般,絢爛的笑容吧。小花。

 

 

 

 

 

冬之庭

 

 

 

  「哈--哈--啾!」

  以審神者十分響亮的噴嚏聲為開端,整座本丸的時序因應季景的替換而步入寒冬。

 

  平整的屋簷、僅存枯枝的樹梢、圍著池畔的石塊以及池面本身,盡數鋪著厚度不同的霜雪,空中偶爾亦會落下猶如棉絮般柔軟卻不冰冷的白雪。

  儘管是為了營造冬景的整體氛圍,本丸內的恆溫系統會自動調降幾度,然而照理來說,微涼的室溫並不至於影響審神者或刀劍男士們的活動力。

  於是,向來精力旺盛的短刀們早已在嶄新的雪景中玩得不亦樂乎--反觀平日喜歡起鬨及喧鬧不已的審神者卻變得沉默,不僅將本廳裡唯一正對庭院的紙門,拉至僅留一人通行的寬度,甚至裹著厚重的被褥坐在火鉢前寸步不離。

  任誰來評論都會覺得這副景象非常異常,但身為照顧者的大俱利伽羅亦一言不發地--儘管他平常本就寡言--靜靜坐在審神者隔壁的位置,並未特別在意她不若往常的舉止。

  「小花、在想什麼嗎?」對於那些會沾染地面泥濘的玩樂,完全提不起任何興致的歌仙兼定跪在審神者的跟前,語帶保留地輕聲問道。

  審神者先是稍嫌粗魯地吸著鼻水,又慢了數拍才輕輕地搖頭,「哈哈哈哈--啾!」然後又是個響徹雲霄的噴嚏聲,她面帶困擾地捏著因反覆搓揉而變得通紅的鼻尖。

  歌仙兼定見狀,飛快卻也格外當心地壓住她的手,避免過度摩擦導致脫皮的現象。

  「歌先生?」習慣性歪著頭回望的審神者,向來明亮的棕色瞳眸變得有些空洞。

  「……小花莫非是、染上風寒了嗎!」語畢,歌仙兼定的內心登時滿溢著懊惱及後悔,將手搭在審神者的額際估量著體溫。

  縱使他們如今擁有形同人類的軀體以及頭腦,但在數百年、乃至千年的漫長歲月中,始終作為「刀劍」存在的他們,對於人類社會裡的「常識」仍有明顯的不足。於是,歌仙兼定最初才會沒能將審神者的症狀與風寒產生聯結。

  「歌先生問了跟利先生一樣的問題呢。」審神者邊莞爾一笑,邊指著身旁依舊面無表情的大俱利伽羅,「不過,不是感冒啦……真的是感冒也不好……」

  「依妳眼下的狀況,今日還是別--」出陣。

  「小花!小花!」

  話語未結,另一個富有朝氣的嘹亮嗓音便已然壓制住他猶豫的音調。

  「浦島君他們發現居然能在結凍的水面上滑行,感覺相當有趣,小花也出來活動筋骨嘛!」對新奇事物感到興奮的螢丸,稚氣未脫地向審神者宣佈的同時,見她仍是不動如山地縮在門前,索性奮力拉著她往外移動。

  「那個叫作溜冰啦!等、等等,螢君……!」

  儘管螢丸的身高稍矮於審神者,但那雙僅有孩童尺寸的小手,可是具備輕鬆揮舞著大太刀的氣力,對於自小便在都市成長的審神者來說,自然無法輕易地掙脫,於是她僅能放任身體被興高采烈的螢丸給拉到池面。

  「小花會怕的話,可以抓著我的手喔。」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的啦……!」

  「為什麼不行?一直待在室內明明會很無聊,小花不玩就太可惜了喔!」甫瞧見硬是被拉了出來的審神者,玩心較重的浦島虎徹理所當然地應和著螢丸的舉動。

  「各方面都不行!首先,留言版常說說『通常結冰的只有表面,所以踩在上頭其實是很危險的。』更何況,我--哈、哈啾!」突然間打了個本日最響亮的噴嚏,審神者反射性狠狠地跺著池面。

  無法長時間負荷多人重量,以及突如其來承擔施力的冰層,發出了相當微小的啪嚓聲後不久,審神者佇立的部份倏即往內陷落,顯現出原本青藍色的泠泠池水--

  審神者的身體同時猛地往下一墜。

  --小花!歌仙兼定邊在心裡暗叫不妙,邊一個箭步衝上前拉住審神者的手。

  「…………利、利先生!」

  「俱利先生……?」

  審神者訝異的音調,間或著歌仙兼定無力的嗓音--大俱利伽羅以抬牲畜般的方式,雙手高舉著差點落入凍寒池水的審神者,而理所當然的,他腰部以下的身體全都浸在水中。

  直至瞥見歌仙兼定伸長的雙手及示意的目光,大俱利伽羅方將心有餘悸的審神者交至他手裡。歌仙兼定先是將她輕輕地放回平地,並謹慎地檢查著審神者的情形,確保她平安無事後才放下緊繃的情緒。

  「啊、利先生會感冒的……!」自驚嚇中回神的審神者,二話不說便拉著大俱利伽羅吸飽水分的上衣,打算回到火缽前稍作烘烤,「待會還要出陣呢,希望利先生不會因為這樣感冒。不行不行,這次我才不會聽利先生的話!」

  望著因他們一時衝動而落水的兩人身影,浦島虎徹的笑容變得相當尷尬,螢丸則是面帶擔憂地拉了下歌仙兼定的衣襬,後者不免苦笑地輕拍著他們的頭。

  「沒事的,小花沒有生氣。」代替不諳世事亦不懂顧及他人的審神者,歌仙兼定溫和地安撫著因突發事件,不約而同變得沉默的短刀們。

  --因為她是個喜形於色的孩子。

  莫名感覺到心頭一窒的歌仙兼定,最終仍是沒有將其化為言語。

 

 

       

 

 

  歌仙兼定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被審神者喚醒的那個剎那。

  審神者稍感溫熱的指尖輕撫著他的面容,無論是難以置信的眼神,亦或是扭曲的古怪笑容,甚或是那身看似輕浮的現代裝束--全都與「歌仙兼定」記憶裡的風雅扯不上任何關係。

  然而,「他」仍無可救藥地喜歡著與理想完全相反的審神者,只因審神者在他清醒於世的第一眼裡,以鮮艷繽紛的色彩渲染了他的世界。

  --你有聽過雛鳥情結嗎?
  --你將第一眼見到的審神者,視為母親或是重要的人。
  --又因你是初始刀,與審神者相識的時間也是其中最久的。
  --其實,這種現象在初始刀裡已有多起案例。
  --但是……應該說,所以你並不需要太介意。

  這個在前次的定期諮商當中,那名歌仙兼定壓根記不住名字,穿著潔白長袍的女人所給予的回覆,亦極其清晰地刻劃在他的腦海裡。

  儘管他相當自然地習慣了這副形似人類的軀體,但事實上關於人類的一切,他仍有許多不能理解也難以推測的模糊地帶。每當碰到這類的困境時,歌仙兼定便更能深刻地體認到「他」的本質依舊為刀,披著人類外皮的刀。

  於是,他不自覺地養成了緊黏著審神者的習慣。

  唯有將審神者嬌小的身軀攬在懷裡,歌仙兼定才能真切地感覺到「他」與她是緊緊相依的,「他們」是相似到幾乎別無兩樣的形體。

  --行經由良舟失橹,戀路同此無適從。
  由良の戸を わたる船人 かぢをたに 行衞もしらぬ 戀の道かな

  非屬人類的他,並不能順利且準確地理解這首和歌所要表現的情境。然而,那種驟失船槳、在汪洋大海裡尋找出口的徬徨感。不曉得是為幸或不幸,如今的他得以親身感受到那份相似的情感。

 

 

       

 

 

  因身為第一部隊的他們實力已臻成熟,再者、前段時日,貌似沉寂的歷史修正主義者大動作地入侵至幕府末期的京都,在夜色昏暗與巷弄狹窄的影響下,審神者平常習慣訓練的打刀、太刀乃至大太刀們幾乎沒能發揮原本的戰力,為了別讓他們平安出陣卻全員帶傷歸來,審神者轉而積極地培訓短刀及脇差們的池田屋隊,同時亦慢慢地訓練第二部隊。

  種種因素,導致第一部隊們賦閒本丸,整日無事。

  --因為留言版說,太久沒出陣的話會生鏽,所以說,每隔一段時間我還是會帶你們出門的,可不能偷懶不作實戰練習了喔!

  於是,歌仙兼定時隔數月才重新獲得與審神者一同出陣的機會。

  「小花……當真沒有染上風寒嗎?」歌仙兼定擔憂地打量著離開寒冬的本丸後,依舊未曾止住噴嚏的審神者。

  因審神者的氣力如同身材般瘦小,若是座騎突然失控的話肯定會難以駕馭,自初出陣以來,審神者都會識相地同他或大俱利伽羅共乘。畢竟在第一部隊裡,願意且有能力照顧她的也就他們兩個而已。

  「唔--真的沒事啦。因為很有經驗,所以真的不是感冒了……」審神者語帶保留地答道,「歌先生你就別操心了!」

  「…………這個病、是不能告訴我的秘密嗎?」

 

  直至瞧見審神者瞪大雙眼直盯著自己,歌仙兼定才發覺自己脫口而出的反詰似是有些貿然,亦可能使素來沉穩的他看來像是在無理取鬧。

  「啊……」歌仙兼定張唇欲語卻又被審神者粗魯地打斷。

  「才不是秘密!只是……先前發在留言版後被笑了,如果歌先生保證不會笑我的話,我也是可以告訴你的喔!」擺明十分介意「被嘲笑」的審神者憤慨地說著,「不過,我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的。」

  --這個人、小花真的是,一點都不懂別人的心思。
  --因為她是個喜形於色的孩子。
  --於是,我擔心著未來某日妳不會再因我的話語、我的反應、我的身影而產生情緒。
  --我對於「不能構成妳的笑容」這個可能,感到由衷地畏懼。

  「小花不講的話,我是不可能曉得的喔。」歌仙兼定不自覺地朝著審神者莞爾一笑。

  「就說了要我講的話,歌先生要跟我保證聽完不會笑,啊、最好還要訂個罰則,如果歌先生笑出來的話--」

  「……噗哧。」

  「等等!我什麼都還沒開始說,歌先生就先笑了,實在太過分啦!哈、哈哈啾--!」

  歌仙兼定邊克制著幾乎要折斷唇角般的濃重笑意,邊伸手扶住差點摔馬的審神者。

  但是,他依然喜歡著眼前這個渾然未覺他的擔憂,任性對待著自己的審神者。

  歌仙兼定輕笑地注視著審神者如同初次見面般稍稍扭曲的神情,以及那雙彷彿無論經歷多少歲月仍舊直率的雙眼--而後,他的世界再度燦爛如春。

 

 

 

 

 

夏夜之庭

 

 

 

  「睡覺前想在院子裡稍微散個步,利先生也要一起來喔。」

  完全不給予任何反駁或是異議空間的宣告語調,與審神者共事應有一年左右的大俱利伽羅早已習以為常。然而,有別於依舊高昂的聲線,審神者那雙向來明亮的棕眼稍稍變得黯淡無光。

  那種矛盾的神情,是在她離開又回來後開始浮現的。

 

  至今仍是學生的審神者,因出陣次數及討伐績效可用來抵銷到校時數,平日幾乎不太離開本丸,今早亦是為了回報大阪城地下任務的進度,才會不得已地返回現世,出門前更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甚至垂頭喪氣地緊抱著他的腰,說著「科技明明這麼發達,回報這點小事也能用通訊軟體解決吧!」或是「如果將回報的時間用在出陣上,我都可以出陣十次啦!」這類無理取鬧的話。

  最後還是在亂藤四郎一句「小花快點辦完事回來的話,有切片的冰鎮西瓜當獎品喔。」的利誘下,不太情願地緩步離開。

  可是,自現世歸來的審神者並不如他們預料中的,興高采烈地吃掉全部的西瓜。半年前的賞櫻會後,歌仙兼定及亂藤四郎貌似喜歡上「料理」這件事,於是、儘管他們對食物仍然沒有太大的欲望,但每隔數日會舉辦一次的料理品嘗會;而最符合如今炎夏景色的自然是冰涼爽口的西瓜。

  --在所有季節裡,我最喜歡夏天了喔。
  --夏天結束時會生氣地想說為什麼要有四季,一年十二個月都是夏天的話,明明就是很棒的事情!
  --無論是多麼炙熱的溫度,我都還是可以活蹦亂跳的。
  --因為我是在夏天出生的孩子嘛。

  最初替換成令人炎熱難耐的夏景時,審神者像個稚氣未脫的孩童般,在庭院內興奮地東奔西跑著--這幅景象直至今早為止都還會出現在本丸當中。

  --花里小姐,果然很不對勁。

  掀開取代紙拉門的草編門簾時,大俱利伽羅隔了數小時才稍微意識到審神者的異樣。

 

 

       

 

 

  最初應徵「審神者」並非出於「匡正歷史」那麼偉大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賺取手機費,以及打發窮其無聊的時間,自然也沒指望能自這座虛假的本丸中獲得任何回饋。

  得不到厲害的刀劍也好,被燭台切光忠或是誰討厭也好,績效不到下限可能得撤回職務也好--這種會被旁人稱為不幸的事情,她早已習慣到麻痺的程度。然而,無論是憎恨、仇視、自憐自艾亦或是憤世嫉俗,那種過於複雜且濃烈的情感,她無法也不能理解。

  儘管被別人當面指責「妳其實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浮現在她腦裡的反應也僅止於「啊--『我被說是冷血無情了呢www』,真是個發推的好題材!」

  或許如同對方所言,她似乎在哪兒遺落了人類應有的情感--可是,就算少了那些東西也還是能快樂地生活著,所以沒有也無所謂的--她的原則應是這樣的,應該。

 

  「哎呀,妳是『小花』吧?」

  在機構內向她打招呼的成年女性表明身分後,她緊繃的神經亦稍稍放鬆開來。

  「我有追妳的推喔,每天都在期待妳會發什麼照片上來。」

  在登錄成為審神者前,她便有長期經營推特的習慣;成為審神者後,更是開設了專門使用的新帳號,每天至少都會發一張與刀劍男士們合影的照片。

  「啊、謝謝。」不若往常,她應答的語氣稍顯拘謹且生硬,「是說,前幾天我家換成夏景了喔,所以還請妳持續關注了。」

  「真的啊,我會期待的。」朝著她嫣然一笑的女性,似是憶及什麼般的刻意放輕音量,「對了,妳有聽說嗎?有審神者的本丸被關閉了喔。」

  「…………咦?」神情一滯,稍稍回神後她語帶猶豫地反問,「是因為……績效不佳嗎?」

  「唔,那方面的原因也有。不過主要還是因為『預算縮編』的問題。」畢竟是見識較廣的成年女性,解釋的語調顯得格外稀鬆平常,「最初為了打擊歷史修正主義者而投入大量的資源,經多方評估後認為目前的局勢已經平穩下來,所以打算縮編人事。而且,關於這裡是否要作為常規部門久續經營,這方面也還有很多爭議。」

  「這樣啊……」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若是以前的她,應該會這般不以為意地回答對方。

  「雖說他們尚未正面回應,不過這個消息屬實的話,我們這些審神者也得替未來作點打算了。」

  即使不詢問對方,她也相當明白「關閉本丸」後的刀劍男士們會有何種下場。然而,在審神者的職前說明裡,明明已經被告知這個可能性--撤銷職務並銷毀刀劍--事到如今,她才初次對這個結果湧現了實感。

 

  她居然會對眼前的生活產生「不捨」,感到難以置信的同時,也漸漸發覺到內心浮現的,猶如黑暗般深沉卻又似曾相識的畏懼。

 

 

       

 

 

  在昏暗朦朧的夜色裡,審神者小心翼翼地踏著池邊的圓石,同樣已習慣大俱利伽羅沉默的審神者,依舊是以往常那副明朗的音調,彷彿自言自語般的宣佈著許多關於夏景的計畫。

  「前幾天真的很辛苦耶!大阪城的地下為什麼有一百層!不過,終於順利地告個段落了。」

  「辛苦了。」畢竟大俱利伽羅僅須負責後半段的部份,自然難以評斷一百層樓確實很辛苦,亦或僅是審神者任性的怨言而已,更何況他得分神留意審神者的步伐。

  「利先生有聽過『暑假』嗎?所謂的暑假就是一個夏天時,可以名正言順放假的理由喔。」無視於來自身旁的擔憂視線,審神者嘿咻一聲地躍至眼前第二個石塊,稍稍抬首發覺大俱利伽羅莫名舉在半空的右手,不免得意地說道,「嘿嘿,我很厲害吧!」

  「……當心些。」平靜地收回沒能發揮作用的右手。

  「沒問題的,而且就算我真的摔倒了,利先生也會眼明手快地接……」

  因審神者中斷的話語不甚自然,大俱利伽羅習慣性地望向身旁突地沉默的審神者,而後、一滴液體唐突地落在他反射性閉起的眼瞼,再來是第二滴、第三滴、陸續墜至地面的雨水極快地匯集成大雨。

  「下雨了……」審神者訝異地抬頭仰望著依舊星光閃爍的夜空。

  --會著涼的。

  他並不在乎原因為何,僅是習慣性地脫下外套,直接覆在審神者的頭頂,便於遮擋那些冰涼的雨滴。畢竟審神者與他們不同,是身體相當孱弱的人類。默默在心裡想著的大俱利伽羅,控制著氣力拉住了審神者纖細得彷彿一折便斷的手腕,打算回屋內避雨。

  「全身都濕掉的話,就沒差了吧?」掙脫桎梏的審神者脫掉皮鞋,語調輕快地躍入了不及腰側的池中,仰高著頭似是在享受雨水拍打身體的觸感,「更何況本丸難得下雨呢,利先生也下水嘛。」

  濡濕的長髮順著她微微歪頭的動作散在右肩,相較於初次見面,曾幾何時,原本僅止於及肩的髮絲已經長至胸口。若是審神者並未替換景致,本丸內的樣貌是不會有明顯的季節變化,自那日開始,早已經過多少歲月--大俱利伽羅猛然驚覺他竟不能度量一個準確的時間。

  有別於真實的現世,他們所生活的本丸僅僅是個虛假的世界。

  但是,儘管世界萬物乃至自身存在皆是由「假象」所構成的,他至今依然--

  「回屋內。」大俱利伽羅雲淡風輕地出聲提醒。

  注視著那抹向來未曾打算退讓的天真笑容,大俱利伽羅輕輕地將審神者整個人抱了起來。平常多是審神者抬頭盯著他的眼睛說話,如今需要抬頭才能瞧見審神者的表情這點多少讓他不太習慣。

  「我呀,是真的想跟利先生還有大家一起,看更多更久的風景喔。」將面容埋在他右肩的審神者,嗓音沉悶得像是另一個人似的,「是真的真的真的--喔。」

  「…………我相信。」大俱利伽羅以極其沙啞卻又異常溫和的聲線,沉穩地應了個聲,左手不自覺地輕摸著審神者垂下來的頭。

  --他至今依然期望著這種生活能持續到許久後的某個未來。

  縱使,那是審神者亦不能實現的想望。

  終有一日,審神者會離開這座本丸回到屬於她的真實現世當中,至於被遺留下來的他們得面對何等殘酷的未來,身為被使役那方的大俱利伽羅並不曉得,亦並不打算多作揣測。

  他僅僅祈望她的笑容無論經過多少歲月,即使再也不會映於他的眼簾當中,都仍是一抹永不消失的燦爛。

  可惜的是,他並未擁有不顧一切表明心聲的勇氣。

 

  「啊、雨停了。」審神者恢復了笑意的音調清晰地響在耳畔,他稍稍抬起的視線不自覺地順著她的指尖,投向了隱現於另一頭模糊的繽紛光影,「天色太暗了,根本看不清楚彩虹的顏色。算啦,全身都濕答答的,我要先來洗個舒服的熱水澡。」

  大俱利伽羅輕輕頷首,為了不讓濕得幾乎能擰出一盆水的審神者被泥地用髒,他維持著同樣的姿勢,高高地抱著審神者回到本丸內。

 

 

       

 

 

  翌日,審神者興奮地告訴他,「昨夜本丸會下雨是因為中央系統出了點問題,所以啟動了消防用水。」但因這段話裡太多現代名詞,大俱利伽羅僅是沉默地點頭應聲。

  「這是我跟利先生的秘密喔。」

  見到重展笑顏的審神者,他習慣性地伸手輕摸著她的頭。

  「嗯,秘密。」

  依稀間,大俱利伽羅感覺到僵硬的唇角似乎微微地,不著痕跡地揚起。

 

 

 

 

 

       Fin.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