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白海】 枯萎的聲音.上

|白布夢
|夢向創角 北賀海花(以及東南芽音

 

 

 

 

 

  我不會說話。

  並不是物理傷害或心因性的不能發聲,而是指我個人不擅長所導致的「不會說話」。

  我習慣用筆談或手語與別人交談,因為要我用聲音即時跟上別人的話題,並有所反應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沒有什麼複雜的原因,僅僅只是我辦不到而已。

  然而,一些基本的日常應對倒是沒有太大的問題,也沒有對我的生活造成什麼劇烈的影響。

 

 

 

  「我覺得川西同學發現了。」

  芽音突然拋出一句意味深長的發言,使得正在認真檢查影片的我一時沒能捕捉到她的聲音。我轉頭看向仍將視線放在螢幕上的芽音,猶如蝴蝶犬般蓬鬆的茶色捲髮下,隱約浮現著她毫無笑意的側臉。

  「我覺得川西同學發現我的聽力問題了。」發現我沒有聽懂的芽音又淡淡地重複一次,而且將語句補充得更加完整。

  「……川西太一?」同班的川西同學。芽音的聽力問題。我慢慢地拆解著她的話語,再重新建構我的大腦認知,慢上很多拍才提出反問,「為什麼妳會認為川西同學知道了?」

  「上星期的體育課,我不是撞到隔壁跑道的人跌倒了嗎?」芽音邊說邊點了下滑鼠,將已經沒人關注的影片設成暫停,確認我習慣性地點頭當作回應後,她又繼續說下去,「當時,只有川西同學主動來問我『沒事吧?』」

  我輕輕歪了下頭表示疑惑,芽音便曉得我的意思。她需要說得更加明確。

  「那個時候,寧子她們都笑著說『芽音妳還是一樣迷糊耶!』聽到調侃的其他同學也跟著笑了起來──而我本來就是刻意讓他們覺得我少根筋。」閉上眼睛的芽音像是在回憶那天的情形,聲調也變得有些飄浮不定,「就只有川西同學走過來,一臉正經地問我『東南同學妳沒事吧?』」

  只有川西同學一個人。芽音以輕得幾乎難以聽聞的微弱嗓音呢喃著。

  終於領悟到其中異樣的我驚訝地瞪大雙眼,但我並不是因為芽音的秘密被發現才表示震驚,而是當時我也有聽見川西同學出聲關心芽音,卻完全沒有想到這些。

  「……妳有打算怎麼辦嗎?」我愣愣地問道。

  向來精明的芽音作出的推測,我個人是滿相信的。

  她重重地吐了口氣,朝我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反正我的病假請到下星期,所以暫時不想思考這件事情。」

  芽音的左耳已經幾乎聽不見,就算戴著助聽器也只能勉強接收到一點音頻。為了避免右耳也出現聽覺障礙的問題,她會定期到醫院回診。只是這次不小心在醫院被傳染了感冒,所以又多請了幾天在家養病。

  我今天也是利用放學後的時間來探望芽音,順便討論如何編排我們錄製的影片內容。

  「如果川西同學真的發現,並將這件事情說出去,我也做好面對它的覺悟了。」她氣定神閒地說著,彷彿只是在談論今天晚餐要吃什麼似的,又繼續說起她打算如何進行影片的後製。

  我再次意識到,我真的很羨慕她。

 

 

  東南芽音在班上就像是一隻討喜的吉祥物。

  儘管長相並不是特別出眾,但她總是保持著明亮的笑容以及開朗的聲線,有時在平地也會突然跌倒的冒失行為也增添了幾分可愛的迷糊屬性。在同學們的眼裡──包括我──東南同學就是一隻富有朝氣的犬科動物。

  與沉默寡言、幾乎沒有存在感的我完全相反,她的身影猶如太陽般耀眼奪目。

  我很羨慕東南同學。

  就算我注意到她好像有聽力上的障礙也還是很羨慕東南同學。

  察覺這件事的契機只是由於學習手語的關係,我平常也會連帶著關注一些聽覺障礙的資訊。

  東南同學有時會笑著說「抱歉、抱歉,我剛有點恍神了,妳是在說男朋友的事情吧?」這種情形大多都是發生在出聲者位在她左側,她平常也都習慣走在朋友的左側。一旦發覺到異樣,並開始認真觀察東南同學的種種行動,我內心的懷疑便會慢慢地與日俱增。

  但是,無論我有多少的把握都還是不敢將這件事情說出來。

  畢竟這個假說的對象可是那個人見人愛的東南芽音,而提出假說的則是在班上彷彿透明人的北賀海花。更何況,她是國中部直升上來的,與班裡許多同學早在國中就已經認識,而我卻是通過外部考試才進入白鳥澤學園高中的。

  絕對不會有人相信我的。

  我只能默默懷揣著這個發現,直到偶然拾獲了她的助聽器。

 

 

  午休時我習慣在廁所裡吃著便當,吃完後也會什麼都不想的,發呆到下午的預備鈴聲響起,才慢吞吞地走回教室。那天,我蓋上便當盒的外蓋後,便毫無意義地將視線定著在一個尋常的角落,任由精神在潛意識的遼闊大海裡載沉載浮。

  突然間,一個孤零零躺在角落的物體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輕輕地晃了下頭,找回游離的神智,並彎腰拾起它──是助聽器。一般人可能會將它當成耳機的殘骸,或是形狀怪異的耳機,但我知道它的正確名稱。

  我立刻聯想到東南同學。

  下一秒又反射性地否定這個可能。

  就算東南同學真的是聽覺障礙者,就算這個助聽器真的是東南同學的,我也沒有勇氣向當事者詢問她是否遺失了助聽器。光是想像「我」在同學面前開口說話的畫面,就會感覺到心臟跳動的速度突地加快,並且伴隨著強烈的眩暈。

  搖頭甩開腦海的景象後,我隨手將助聽器塞進裙子的口袋裡,拿著便當盒走出隔間。

 

 

  社團活動結束後,沒帶到數學課本的我又繞回教室。

  沉默地低著頭的東南同學,彷彿一顆洩氣的皮球般癱軟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被翻亂的書包及書籍文具散落於桌面。黃昏的光線斜斜地射入教室,將她身後的黑影拖得極長。

  我又想起那個被置之不理的助聽器。

  正當我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時,東南同學突地抬起頭來望向茫然佇立在教室門口的我,若無其事地綻放出可愛的笑容。

  「北賀同學妳還沒走啊?」她傻笑著問道。

  就像是那種裝入電池會自動發出聲音的電子玩偶,她又變回平常那個活潑開朗的東南同學。

  那個瞬間,我作出了決定。

  快步走到她面前的我將原本放在口袋裡,緊緊捏著的助聽器塞入東南同學的手中。

  總是帶著明亮光澤的臉龐霎時沒了血色,猛然睜大雙眼的東南同學緊咬著嘴唇,猶如生氣似的瞪視著現在不知是何表情的我。被黑色長髮覆蓋的後頸冒著冷汗,覆蓋著助聽器的手也不止地發抖,大腦只剩下「完蛋了」的想法的我毫無自覺地發出了聲音。

  「其實我有在經營一個手語的頻道!」

  「…………咦?」神情緊繃得像是隨時都會甩開我的手的東南同學,轉而茫然地回以一聲模糊的音節。

  或許是在沉默裡醞釀的情緒失去了宣洩的機會,依然注視著我的東南同學眉頭一皺,自壓抑的唇形裡流露而出的是爽朗的笑聲。她隔著助聽器握住我冒汗的手,輕快地笑了出來。

  「其實我也有經營一個翻唱的頻道,所以北賀同學是來找我合作的嗎?」

  當然不是!再度喪失說話能力的我搖了搖頭。

  我根本不知道東南同學有什麼翻唱的頻道。

  然而,以我那句沒頭沒腦的自白為契機,我跟她成為了可以互相直稱名字的好友,並開始合力經營一個名為「花衣春姬」的影片頻道。

  曾是那麼遙不可及的東南芽音不僅將我視為她的摯友,更允許我看見真正的她。對於說話慢半拍的我,她從未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因此在芽音面前的我也可以毫無顧忌地開口。

  轉身仰望著在蒼青色的天空下靜靜矗立著的東南家,我緩緩將手伸入了空無一物的口袋。

  然後,悄悄地握成了拳狀。

 

 

 

  川西同學是男子排球社的正式球員──我本來不覺得「高中社團」的正式球員有什麼了不起的,直到實際上網搜尋才發現白鳥澤的男排社赫赫有名。他們不僅是縣內常年打入全國大賽的隊伍,甚至還有所謂的體育推甄制度,也就是說,只要擅長打排球就可以來白鳥澤讀書。

  白鳥澤學園高中的一般考試難度很高,學校的偏差值在宮城縣內也始終穩居前三名。當初我可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才勉強合格的,如今、那段飽含血淚的備考時光也被列入「人生中最不願回想起來的事情」排行榜的第二名。

  向社團請假的我正蹲在體育館外的稀疏灌木叢旁,思考要用什麼藉口才能與川西同學「自然」地產生接觸。在教室裡與他搭話只會招來同學們異樣的目光,所以我才會埋伏在這個至少不用擔心被同學撞見的男排社專用體育館。

  我悄悄地打開建物下方用於通風的氣窗,稍微窺視著男排社的練習情況,然而對排球一竅不通的我只是看見好幾顆藍黃相間的圓球同時飛起又墜落,就像是依循著慣性來回搖擺碰撞的牛頓球,可惜的是眼前的畫面無法使我湧現任何的療癒感。

  而且同一時間內,同樣在移動的社員數量太多,就算勉強在人群裡找到川西同學,他的身影又會立刻消失在視線範圍內。無奈地長嘆口氣,我關起氣窗並愣愣地凝視著隨風飄揚的球網,以雙手支撐著臉頰陷入了沉思。

  有沒有什麼「自然」的藉口啊?對了,電視劇裡好像很常出現功課欠佳的女主角哀求男主角幫她補習的橋段,進而發展出一段親密的關係,但是……川西同學的成績比我還差耶?更何況我也不想跟川西同學談戀愛。

  我只是想要不著痕跡地接近他,再刺探他是不是真的發現了芽音的聽力障礙。

  「──妳在幹嘛?」

  一聲平靜的提問嚇得我猛地站起身來,瞪大眼睛看向那名手裡抱著排球的社員。見我似乎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用纏有繃帶的修長手指撥開被汗水黏在髮際的瀏海。

  白布賢二郎。無法對問題作出及時反應的大腦倒是準確地調出他的資料。同是二年級生,川西同學的隊友,與川西同學一樣是二年級社員中的正式球員。

  「北賀同學妳在幹嘛?」凝視著愣在原地的我,白布同學皺起眉頭又問了一次。

  「──白布同學可以教我功課嗎!」

  在理解到自己在驚慌失措下說出什麼話後,我狠狠地倒抽口氣,頓時感到背脊竄上一股寒冬的刺骨涼意,不停打顫的雙腳幾乎要承載不住變得猶如鉛塊般沉重的身軀,僅能勉強藉助意志力支撐著我繼續保持站立的姿勢。

  緊閉雙唇的白布同學沉默地凝視著我,而我也只能回望著若有所思的白布同學。

  「可以。」稍微低下頭的白布同學莫名地轉動起手裡的排球,語氣平淡地說道。

  當旋轉停止時,他直接轉身拉開懸掛在門口的球網,重新融入體育館內瀰漫的炙熱氛圍。

  沒有留下任何話語。

  映入眼簾的世界不穩地搖晃著,全身力氣瞬間被抽空的我狼狽地跌坐在地上,恣意生長的雜草粗魯地摩擦著肌膚並傳來陣陣的刺痛感。我茫然注視著幾分鐘前白布同學所佇立的位置,身體深處慢慢湧現出岩漿般滾燙的情緒。

  ──他是在可以什麼啦!

  這句無聲的吼叫寧靜地迴盪在體內,然而現實中的我卻只是徒然地張大嘴巴,神情呆滯得猶如笨蛋。

 

 

 

  儘管昨天有些失眠,我還是壓著差不多的時間抵達教室,將身體安置在被分配到的座位,彷彿一顆渺小的螺絲般毫不起眼。我總是這樣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就算有天「北賀海花」默默地消失在班級名冊,同學們應該也不會察覺到吧?

  我微低著頭像是在預習課業,但其實壓根沒將課本內容納入眼中,腦裡塞滿著雜亂無章的臆測──白布同學的「可以」究竟是什麼意思?就算是在回答我那句沒頭沒腦的請求也……很奇怪?畢竟他只說了兩個字又自顧自地走回館內。

  結束晨練的運動社團社員陸續進入教室,嘻笑喧囂的聲音打斷了我惴惴不安的思考。輕嘆口氣,我抬頭正要準備迎接今天的第一堂課時,赫然發現一個人影停在桌子的正前方。

  「那個、北賀同學?」神情稍嫌不自在的川西同學低聲說道,「賢二郎問妳中午方便在圖書館門口碰面嗎?」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眼前的資訊量已經明顯超過大腦可以負荷的程度。

  「……北賀同學?」見我沒有反應,川西同學又輕輕地叫了一聲。

  教室內的同學們仍然興致高昂地談論著各種瑣事,並沒有注意到川西同學正在與存在感稀薄的北賀海花說話。

  我戰戰兢兢地將右手的掌心放在胸前並往下滑動,見狀,川西同學則是回以一個疑惑的眼神,頓了一會才意識到一般人看不懂手語的我,舉起鉛筆在課本的一角以文字寫下答覆。

  『我知道了。』

  「嗯,我會轉告他的。」

  不知為何,川西同學並沒有問我為什麼會認識白布同學,他的態度就像是「只是跟同班同學說個話而已」。因為我不會說話也幾乎沒有存在感,不排除有人會將「我跟北賀同學說上話了」當成一個有趣的大冒險挑戰來看待。沒有人喜歡成為別人的笑柄,當然,我也是。

  川西同學只是「普通」地對待我。

  然而,我的內心依然滿是昏暗的烏雲。

  畢竟我原本的計畫是拉近與川西同學的關係,結果現在反倒是因為白布同學委託傳話才讓他跟我有了對話的機會,完全就是本末倒置!

  一想到中午必須與全然陌生的白布同學碰面,我突然想念起寧靜的女廁時光。

 

 

 

  對一般學生們來說代表著短暫解脫的午休鐘聲,在我耳裡聽來卻是宣告死期的喪鐘。

  我的身體像是被釘在座位上似的,臉頰緊密地貼合著桌面,四肢也無力地垂下,「我」猶如一隻失去氫氣的充氣玩偶。

  爽約當然是不對的,更何況提出無理要求的人還是我。儘管大腦盡責地作出精準的分析,並下達正確的指示,但我就是無法踏出第一步。

  「北賀同學妳身體不舒服嗎?」

  我嚇得肅然坐直身軀──白布同學說話的聲調平緩沉穩,然而在自知犯錯的我耳裡卻多了些許壓迫感──他微微睜大那雙冷靜的茶色瞳孔,清秀的面容仍像昨天一樣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我們一年級同班過。」

  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班級一事的我神情尷尬地歪了下頭。

  「我以為妳是驚訝我為什麼會知道妳的名字……?」白布同學的神情頓時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又倏地恢復原本的面無表情。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白布同學昨天似乎也叫過我的名字,但因為當時的我已經呈現精神混亂的狀態,也就沒有特別注意他是使用「北賀同學」這個稱呼。

  等等……?一年級時坐在我隔壁的那個男生……好像……也是姓白布?

  高中部的學生在升上二年級時會進行一次分班,然後這個班級分配會延續到畢業都不再有變動。

  高一的學期末時,成績優異的芽音便是考量到聽力問題,擔心未來兩年跟不上理組的繁重課業,幾經猶豫後選擇了文組,結果又正好跟我同樣分在五班。

  所以,我確實有可能曾與現在是四班的白布同學待過同一個班級。

  但我也是真的不認識「白布賢二郎」這個人。

 

 

 

  白鳥澤學園高中的佔地遼闊,校內甚至需要設置告示牌以防止新生迷路,圖書館裡的軟硬體設備當然也是相當齊全。但因為我會太過介意其他學生的目光,因此幾乎不曾善加使用學校圖書館的資源。

  聯想到私校的高昂學費,那份潛伏於陰暗處的罪惡感便又重新襲上心頭。

  低垂著頭並慢吞吞地跟在白布同學身後的我,在旁人眼中應該就像是剛被訓斥一頓的不良學生。然而,我只是專注地直視著筆記本的牛皮封面,猶如張開保護膜的夏蟬,默默沉入靜寂的土壤,將所有雜音全都阻隔在外。

  直到前方傳來白布同學毫無起伏的聲線。

  「北賀同學,這裡可以嗎?」

  回過神來的我抬頭看向眼前的光景。

  在層層書架的最末端、稍嫌陰暗的角落,整齊地擺放著一張桌子及四張桌子。如果不是想要尋找特定書籍而走來後排的學生,應該很難注意到這個位置的動靜。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不起眼的視線死角。

  等我猶豫完並點頭表示同意後,白布同學才拉開椅子坐下。畢竟表面上是我請他指導課業的,默默瞪著剩餘的三個空位,我還是只能認命地坐在他的隔壁。

  「北賀同學是哪裡不懂?」

  已無任何退路的我握緊手裡的自動鉛筆,慢慢在攤開的筆記本上書寫著回答,『如果白布同學一年級跟我同班的話,應該知道我──』

  「我知道。」沒等我寫完,白布同學便直接開口說道,「依妳習慣的方式就好。」

  悄悄地輕吐口氣,我硬著頭皮打開數學課本並指出其中答錯的題目。以年級排名來說,我的整體成績差不多落在中間值,但如果只看數學分數可能就會有些慘不忍睹。

  白布同學緩緩點了下頭,並從他攜帶的物品裡抽出一份字跡工整的活頁紙。

  「以文組的期末考範圍來看,我猜考題會出現的不外乎就是這幾個公式,至少先確保可以拿下基本題的分數,再來考慮變化題。例如這題、妳就套錯公式了──」

  我戰戰兢兢地注視著白布同學沉著的側臉,至今依然未得到解答的疑惑再度浮現,卻也不敢貿然詢問當事者。

  默默低下頭的我只能專注於他那陣平緩的聲音中。

 

 

 

  「……差不多了。」在適當的段落停止解說的白布同學,偏頭看向手錶顯示的時間,「北賀同學平常都是帶便當吧?留點時間給妳吃飯。」

  我輕輕地點頭附和,雙手已經開始收拾起桌面的文具及書本。

  「那個──」原本沉穩的聲線不自然地拖曳著躊躇的尾音,白布同學側身看向正在整理的我,稍顯尷尬地小聲說道,「我們社團每天都有晨練,放學後也會練習到很晚,所以有空的時間只剩下午休。」

  你大可拒絕我!

  靜靜回視著白布同學的我默不吭聲地點頭,同時、內心深處有另一個我正在痛斥著這個發不出聲音的我。

  北賀海花妳真的很沒用。

  『謝謝。』禮貌性地表示謝意後,我又飛快地寫下另一段話,『不好意思、我要去下洗手間,白布同學不用等我了。』

  不等白布同學作出任何反應,我便頭也不回地跑開,滿腦只想著盡快逃離這些幾乎要讓我窒息的人事物。

  我最清楚自己有多沒用,所以我才不與人群扯上關係。

  依循館內標示牌找到女生廁所的我躲進隔間,兩手緊緊地環抱著自己,努力將身體蜷縮成一團沒有自我意識的肉塊,彷彿藉由這個動作可以讓「北賀海花」完全消失在世上。

  我想要打給芽音,想要聽她用淡漠卻又溫柔的嗓音說著「海花,妳又來了。」那句聽似抱怨的話語中,沒有責怪更沒有憐憫,僅僅是雲淡風輕地訴說著一個事實。

  我也只能打給芽音,因為我不想再給媽媽、爸爸或是哥哥造成任何困擾。

  然而,私校對於手機的管制非常嚴格,只允許學生可以攜帶手機上學,但在校內不僅不能拿出來使用,還必須一直保持關機的狀態。

  猶如發抖般的蠕動著雙唇,卻仍是無法吐出任何音節。

  我邊努力讓自己的聽覺專注於異常凌亂的心跳聲,邊重複對自己說著──沒事的、沒事的──不知經過多少時間,直到聽見心臟的脈動慢慢恢復正常。

  深深吸了口氣,我扶著牆壁勉強地站了起來。好像還沒聽到午休結束的鐘聲?但也不知道剩下多少時間,平常不喜歡戴手錶的我突然感到些許不便。

  總之,得先拿回那些被我丟置的私人物品。

  終於可以冷靜地列出代辦事項的我,前腳才剛踏出女生廁所的門檻,便發現自己竟然想不起來不久前是從哪個方向走來的。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愣在原地的我因為阻擋到他人的進出而被輕聲提醒一句。

  儘管是不帶任何情緒的禮貌用語,我依然嚇到立刻向右側退開,連個基本的「對不起」都說不出來。

  是往這裡嗎……?

  茫然注視著似曾相識的畫面,對館內路線毫無記憶的我僅能默默地走在一條不知是否正確的路上。

  偌大的圖書館塞滿著整齊劃一的層架及桌椅,還有多得幾乎讓我再次感到呼吸困難的學生,被陌生的人事物包圍,不僅讓我找不到原本的座位區,身體更是再度出現暈眩及反胃的排斥反應。

  可能是因為我的臉色非常難看,擦身而過的學生都忍不住多看我一眼,那些投射而來的目光就像是數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

  視線漸漸變得模糊不清,眼前的景色歪斜地搖晃著──這個瞬間,來自他人的暖熱體溫沿著我的手腕擴散到全身,伴著似曾相識卻又急促得陌生的音調傳入耳中。

  「找到妳了……!」

  並未完全回神的我呆滯地注視著稍作喘息的白布同學。

  「因為妳離開的時間有點久,呃……抱歉。」意識到自己似乎不該評論異性上化妝室的時間,白布同學的表情轉為困窘,輕咳一聲後又繼續說道,「我在門口等了一會也沒看到妳,後來聽到預備鐘響,只好在館內四處尋找。」

  說到「門口」時,白布同學面帶尷尬地別開了頭,而我只是愣愣地盯著他側臉悄然浮現的薄紅色。

  腦袋無法完全理解所有來龍去脈的我只察覺到一件事情,身體停止顫抖了。

  我沉默不語地凝望著白布同學握住自己的那隻手。

  注意到我低垂的視線盡頭是什麼後,白布同學立刻鬆開了手。

  「總之……一起回教室嗎?」像是對待易碎物品般的,白布同學問得小心翼翼。

  奇妙的是,我並不討厭他那種慎重的語氣。

  我點頭,瞥見他手裡抱著兩人份的書本,以及額頭微微滲出的汗水。

  「…………謝謝。」我稍嫌沙啞地說。

  恍若久居深海的魚隻探出水面,輕輕地吐出一個寧靜的氣泡。

 

 

 

  芽音銷假回校的前一天,深知紙包不住火的我只能將自己幹的蠢事全盤托出。

  「妳真的很喜歡自尋死路耶?」芽音的吐槽依舊切中核心卻也不至於讓人感到厭惡。

  我保持緘默。身為前一位領教過我沒頭沒腦發言的受害者,她的評論聽似犀利但也毫無錯誤。

  翌日課間,我和芽音在「老地方」碰面。

  有鑑於我們在班內只是「關係生份的同學」,因此若要討論事情都會約在體育館後方的空地。學校運動社團的設施向來完善,不僅男排社有專用的體育館,馬術社也有馬廄及訓練場。一般來說,社員們不太會去注意路人,更何況我們也會不時變換碰面地點,一切都是為了避免被班上的同學們撞見。

  依照芽音提出的要求,我將白布同學整理的精美講義借給她看──縱使不知道原因。

  「今天中午我可以跟妳一起去嗎?」明顯是在沉思的芽音頭也沒抬,直接拋來一個問句。

  「……去哪裡?」

  「圖書館。」

  也許是注意到我倏地變得僵硬的神情,她拍拍我的頭並露出微笑。與平常刻意裝得傻氣的燦爛笑容不同,她真實的笑容就像是會被海水吞噬的沙粒,細碎而淺淡。

  那些沙子的下面是不是埋藏著什麼呢。

  偶爾,我忍不住會想起這個疑問。

 

 

 

  「不好意思,因為我聽說白布同學的補習內容好像很厲害就擅自跟來了,應該……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笑容滿面的芽音流暢地說著事前準備的台詞,更不忘配合發言內容變換適當的語氣,而坐在正對面的我則是努力克制臉部神經不要表現出絲毫的欽佩。由於我至今未曾在圖書館被同學撞見,因此我猶豫一會後便答應了芽音的請求。

  「沒有。」

  「對了!我跟白布同學一年級也是同班喔!你還記得嗎?」猶如綜藝節目裡努力炒熱氣氛的搞笑藝人,她的音調聽來異常地輕快。

  然而,白布同學完全沒被散發著開朗氛圍的芽音所影響,無論是點頭的力度或者說話的聲線皆如同以往,平靜且毫無波瀾。

  他微微皺起眉頭像是在思索,遲疑片刻後才以淡然的聲線詢問芽音,「可以麻煩妳坐在北賀同學隔壁的位置嗎?」

  「……好喔!」芽音的眼角瞬間閃現一絲猶豫,須臾又恢復成往常的明亮語氣作出應答,並將身體挪到我隔壁的座位。

  神情依舊凜然的白布同學坐在我們兩個的對面,先是向我確認上次教導的內容是否已經理解,我邊搖頭邊打開上個週末獨自奮戰的慘烈筆記,他快速瀏覽後指出算式套用錯誤的步驟。

  當我正在消化白布同學指正的地方時,芽音莫名積極地提出許多問題。

  我會認為她的舉動「過度積極」是因為芽音的成績相當優異,沒有一科是需要擔心不及格的。但是,她看似怪異的行為背後大多具有明確的目的,因此我只是靜候著她的明示。

  「啊、不好意思打斷你,我可以去一下洗手間嗎?」果不其然,芽音先是朝著白布同學雙手合十表示歉意,然後轉頭徵詢起我的陪同,「海花要跟我一起去嗎?」

  我瞭然地點頭同意,在紙張寫下『不好意思』後便站起來,跟上芽音早了一些的步伐。

 

 

 

  「我覺得──」芽音緩緩地呼了口氣,以沒有溫度的漠然嗓音說道,「白布同學也知道了。」

  「…………咦?」我反射性地拋出一個滿是驚訝及錯愕的眼神。因為女生廁所目前沒有第三個人,再加上詫異於芽音突如其來的發言,所以我不自覺地發出了聲音。

  「他剛來的時候,不是請我換位置、坐到妳隔壁嗎?」抬頭仰望著天花板的芽音語氣沉重地往下說,「最初我就是故意坐在妳對面的,那個座位是不管白布同學坐在妳或我的隔壁,我都不容易聽見他說什麼的死角。」

  配合著芽音的說明,大腦慢慢地浮現出一開始的座位配置,再考量到芽音的聽覺障礙是左耳──我忍不住倒抽口氣。確實、剩下的兩個座位都是位在芽音的左半側。

  「可是……說不定……白布同學只是害羞不敢坐在女生的隔壁?」

  「是有那個可能性。」芽音向來不會直接否定我的臆測,而是提出更深入的問題引導我反思,「但如果原因是妳說的那樣,白布同學為什麼不請妳移到我隔壁?照理來說,妳移或我移都會是一樣的結果,不是嗎?」

  我閉上眼睛,努力想像出「如果是我移到芽音左側座位」的畫面,並意識到在這個假設情形中,她的右耳能接收聲音的範圍就沒有白布同學指示的配置來得廣。

  「是川西同學告訴他的嗎……?」

  「……說到川西同學,白布同學還有一點很奇怪。」並未正面回答的芽音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頭,無意識加快的語速隱約顯示出她內心的焦躁感,「他幫妳整理的數學講義是依照文組的進度,然而正常來說,會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請求,特地向文組的朋友確認授課進度,甚至整理一份這麼詳盡的筆記嗎?就算曾經同班一年,白布同學跟妳的關係應該也沒有好到他願意付出時間心力這麼做吧?」

  我奮力地搖頭否定。若不是白布同學主動提起,我甚至忘記去年曾與他同班的事情。

  「還是……我應該中斷補習?」我戰戰兢兢地尋求她的意見。

  「不用,保持現狀吧。」因費神思索而無意識皺起的眉頭緩緩鬆開,她轉而抿了下嘴唇,用溫柔卻又帶點恍惚的聲線,對著空中吐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方向、或許錯了……」

  方向?什麼方向?

  注視著芽音猶疑不決的神情,我最終也還是沒有出聲追問。

 

 

 

  我微微偏頭看向對面的白布同學。剛剛太專心解題,以致於腦袋沒能確實接收到他的訊息。

  他露出有點困窘的表情,猶豫一會後慢慢地重複相同的內容,「下星期就是期末考了,這個假日要不要繼續還沒講解完的部份?」

  起初、白布同學只要稍微皺起眉頭,我便會下意識地縮起肩膀,內心湧現一股懼怕的感覺。直到後來,漸漸發覺「皺眉頭」似乎是他的習慣動作,我現在反而覺得面無表情的白布同學不管露出什麼臉色都很有趣。

  芽音應該也是發現到我並不討厭「接受白布同學的指導」這件事情,才會作出那種答覆吧?想到這點,不禁對處處顧慮著我的芽音產生一絲愧疚感。

  『我……不太喜歡外面的咖啡廳或家庭餐廳。』事實上我是極度討厭陌生的環境,包括這裡。儘管書寫的內容已經盡量避重就輕,但我還是不太敢抬頭確認白布同學的反應。

  「反正我是住宿生,只要妳不嫌麻煩的話,可以繼續約在圖書館。」白布同學語氣平淡地說道。

  『住宿生?』基於他難得提起自身的事情,我當然順勢配合他延續這個話題。

  「嗯,跟妳同班的川西太一也是住宿生,還有一些社團的學長。」

  『你們兩個的感情很好嗎?』寫完後我立刻將止不住顫抖的右手藏到桌下。

  「……我們在宿舍是室友。」眼裡悄然浮現一抹朦朧的困惑,然而他並沒有拒絕回答。

  『是喔。』默默反省著自己的躁進,我刻意回得很簡潔,並有些生硬地轉回正題,『學校圖書館的話,我可以。時間呢?』

  「社團有溫書假,所以這個週末不用練習,但是──」突然拉長的語尾表示他正陷入短暫的思考,「我上午還是會進行自主練習,星期六就約下午一點左右的時間,可以嗎?」

  我筆直地望著正對面的白布同學,一個埋藏許久的疑問再度浮上心頭。

  沉默許久,我重新提筆慢慢將其寫成文字。

  『白布同學為什麼會答應教我功課?』

  不管是午休的空檔,抑或是挪用少許的訓練時間,他應該都沒必要為了一個僅僅同班一年,甚至一度想不起他是誰的同學耗費這些心力。

  白布同學向來沉穩的臉色先是一僵,隨即又變得尷尬且不知所措,「這個問題……不是很重要吧?」

  這個反應、與其說是驚訝於我的提問,更像是想要逃避這個話題。由於白布同學的氣勢明顯轉弱,使我得以更加堅定自己的立場。

  『白布同學不回答的話,我可能無法繼續坦然接受你的指導。』

  「……北賀同學應該忘記了吧?我們一年級是坐隔壁的,然後……」說話難得吞吞吐吐的白布同學緊咬著下唇,眉頭深鎖的樣子看來相當苦惱,然後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如果北賀同學期末考的數學可以考到60分,我就告訴妳原因。」

  險些點頭答應的我驀然想起整起事件的初衷。

  『如果我考到70分的話,白布同學可以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儘管白布同學的臉龐浮現了籠統的疑惑,但他還是順勢答應下來。

  也可能是覺得,如果都被逼到得說出原因,再回答我的問題也不是什麼大事了吧?

  得到口頭保證的我,側頭回想著自己為數不多的行程。先前拍攝的影片已經完成剪輯,於是芽音約我星期六做最後的確認──總之我只要在中午前結束這件事情就可以。

  然後,我在紙上給予了正面的答覆。

 

 

 

  「花衣春姬」這個頻道名僅僅是將我和芽音的網路暱稱組合而成。

  當初,我只是心血來潮地開始上傳手語的解說影片,然而內容完全是枯燥無味、無聊至極。

  直到合作初期,芽音提出不少有趣的想法及方案,經過討論並磨合出共識後,我們最終決定「花衣春姬」的經營方向有二,主要會以擅長手語的「花衣」與陪同觀影者一起學習的聽障人士「春姬」,兩人互動的方式來進行手語教學;其次則是利用芽音的翻唱歌曲,搭配實景拍攝的畫面,合成手語影的影片形式。

  慢慢地、影片的觀看次數及訂閱數皆有所成長,也有觀眾會留言給予回饋。即便客觀來說,那個數字並不值得自豪,但對我們來說已經足以當成辛苦後的回報。

  畢竟是兩個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所以一起確認影片成品並完成上傳也變成芽音跟我的習慣。而且必須是現實中的面對面。

  因此,星期六的我正與芽音並肩坐在隔音室的地板上,猶如跨年倒數般的見證影片顯示成「上傳完成」。

  這個被當成「花衣春姬」主要拍攝地的空間,原本是她姊姊的練習室,直到當事者不知為何,突然地放棄了地下樂團的興趣。歌月姐的架子鼓至今仍然靜靜地置於角落,等待主人心血來潮的臨幸。

  「妳要留下來吃飯嗎?」關掉主機電源的芽音露出輕柔的笑容,轉頭看向我出聲問道。

  「對不起……我跟白布同學約的時間……」由於這次花了太多時間在修正細節,即便我的內心非常想要答應芽音卻不得不搖頭拒絕。

  「沒關係,下次還有機會。」

  或許是顧及我的心情,對於午休補習居然延長到假日的事情,芽音並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保持著一貫的徐緩笑意,而我則是努力壓抑著說出秘密計劃的衝動。

  再等個幾天,等到期末考的成績公佈,芽音的困擾便會迎刃而解。

  想到這點,情緒不由得有些亢奮,我配合著公車的搖晃,在心裡哼著那些曾被芽音吟唱的音符。

 

 

 

  輕快地跳下公車的我查看著手機顯示的時間,儘管還有相當充分的時間,但白布同學每次都非常早到,我還是忍不住快走向圖書館。

  當圖書館的輪廓慢慢出現在視線範圍的同時,我也注意到那抹獨自坐在樹蔭下的熟稔身影。難得垂下頭並微微彎腰的白布同學,似乎正全神貫注地觀賞著藉由手機播放的影片。

  是什麼影片呢?並未多想的我抱持著微小的好奇心,走向背對著我的白布同學。

  然而,手機傳出的聲音越是清晰,我內心的錯愕感卻也越是鮮明。

  再也忍不住的我一個箭步衝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明顯嚇了一跳的白布同學反射性地按下電源鍵,瞬間轉黑的螢幕模糊地倒映著我佯裝鎮靜的神情。

  『白布同學剛在看什麼呢?』來不及抽出紙筆的我直接將問題打在手機的簡訊欄內。

  「打發時間的影片。」白布同學彆扭地別開頭,擺明不願與我的目光有所接觸,右手則是稍嫌僵硬地緊握著手機。

  遲鈍如我也能看出他在說謊。

  『是嗎?但我剛有瞄到一點畫面,好像是手語的影片?』我克制著打字速度以免被察覺到內心正在翻攪的情緒,『白布同學對手語有興趣嗎?』

  有些焦躁的白布同學咬著下唇,猶豫半晌後輕輕地吐出一句猶如嘆息的低語,「嗯。算是有點興趣吧。」

  語畢,白布同學直接解鎖螢幕並點開幾個關注的手語頻道,卻刻意不點開那支最後瀏覽的影片。

  「我記得北賀同學會手語吧?」

  腦袋正在思考如何追問的我被突如其來的提問打亂思緒,沒有多想便直覺性地點了下頭。

  下一秒,我立刻感到後悔。

  「以後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請教北賀同學嗎?」白布同學的音調又恢復往常平淡無奇的節奏。

  他成功地轉移了話題。

  『嗯……我的程度不到可以指導別人的程度。』

  「是嗎?」那聲毫無意義的反詰象徵著話題的結束,他若無其事地指著圖書館的方向。

  已然別無選擇的我沉默地跟著他走進圖書館,腦內依然迴盪著白布同學觀看的影片旋律。

  那是「花衣春姬」的新影片。

  聽過數十次的我是不可能聽錯的。

  白布同學亟欲隱瞞的瀏覽影片是稍早我跟芽音一起上傳到頻道的最新影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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