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白海】 枯萎的聲音.下

|白布夢
|夢向創角 北賀海花(以及東南芽音

 

 

 

 

 

  假日的學校圖書館只開放到下午四點。不知為何,白布同學主動提議要陪我到校門口等公車。我本來打算婉拒,但在注意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後又點頭答應。

  「北賀同學喜歡什麼嗎?」刻意壓低的聲音帶有些許顫抖,白布同學的表情像極了鼓起勇氣舉手發問的國小生。

  『為什麼會這麼問?』

  被反問後才意識到自己問得過於籠統的白布同學不甚自然地撫摸著髮尾,我則是靜靜地注視著他微紅的側臉,無關緊要地想著「白布同學真的很可愛」的評語。然而,我認為男生們應該都不喜歡被說可愛;再者,白布同學跟我的關係也沒有親密到可以調侃對方。

  所以,我一如往常地緊閉雙唇,什麼也不說。

  「那個、我們社團今年也會出席全國大賽,所以暑假時會去富山,我想說……可以帶點什麼土產給妳……」或許是為了甩開這份尷尬,故作鎮定的白布同學索性起身查看公車是否來了。

  他是認為現在的關係還會延續到暑假,甚至是暑假結束後的未來嗎?我怔怔地抬頭仰望著白布同學被刺眼光線模糊的輪廓,被初夏太陽照射而開始發燙的手腕,讓我再度回想起那時被他握住的觸感。

  『不管是什麼都可以喔。謝謝你。』同樣站起來的我直接將手機畫面湊到白布同學的眼前。

  白布同學先是如釋重負般的點了下頭,正想要開口再說什麼時,公車搖晃著笨重的車體,出現在視線的盡頭,轟隆的引擎聲響阻斷了他的話語。

  踏上公車前,我用眼神詢問著身後的白布同學,然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朝我揮著手。

  儘管仙台已慢慢步入夏季的時節,但室外溫度還沒有熱到需要開冷氣,帶有少許暑氣的涼風沿著敞開的窗戶拂上面容,卻也無法吹散滿溢胸膛的沉重感。

  我緊握著手機,任由身體隨著公車行駛間的晃動,猶如天花板垂吊的拉環般茫然地晃蕩著。

 

 

 

  「怎麼了嗎?」難得皺起眉頭的芽音同時遞來擦汗的紙巾,以及漂浮著數顆冰塊的水杯。

  搭上公車後不久,我傳了一封簡短的訊息給她,「現在可以去妳家嗎?」儘管內容完全沒有提及貿然再訪的原因,芽音也沒有追問便直接回覆OK

  坐在芽音家柔軟的沙發裡,莫名高漲的情緒像是被棉花吸附般的慢慢冷卻下來,我將尚未碰口的杯子放回桌面,醞釀著如何開口。

  「白布同學有關注花衣春姬。」自然流洩的聲音劇烈地敲擊著心臟,我不自覺地壓著心跳再度加快的胸膛,「我看見他在瀏覽我們上傳的新影片。」

  芽音的神情依舊平靜無波,那雙內斂的茶色瞳孔讀不出任何情緒。

  我的腦筋一片混亂。

  「果然是這樣啊……」輕輕吐出一句模糊的自言自語後,芽音伸手打開桌上的筆電,螢幕裡立刻出現花衣春姬的首頁,「去年被妳發現後我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我覺得、應該不太可能會被第二個同學發現。因此,我思考了很多種可能,其中一種就是『假設』白布同學或川西同學看過花衣春姬的影片。」

  在虛構的網絡世界裡,我就不需要隱瞞自己的殘疾了吧?當初提議將「春姬是聽障人士」列入頻道賣點的正是芽音本人,那些教學互動影片也是以這點為前提在撰寫台本對話的。

  「……但我們在頻道都沒有露臉?」

  「對。不過,或許是我們在哪支影片,不經意地顯露出某種可以讓他們認出來的特色。」

  語畢,芽音直接點開幾支影片,並將這些分頁的畫面全都停在一組帳號名稱上──1122──我記得這個顯示名稱,畢竟他很常在影片下方留言,有時是提供感想,有時是鼓勵我們繼續更新。儘管是藉著冷冰的文字,我跟芽音卻都能自他真摯的留言中獲得動力。

  我還記得他的頭像是一顆球。

  腦內雜亂無章的資訊登時產生了聯結。

  我愣愣地直盯著躺在文字左側的圓框內,那顆黃藍相間的排球。

  「前陣子我開始檢查頻道內所有影片的留言,我就猜這個帳號很有可能是白布同學。如果他已經透過這個頻道知道我們的關係,也難怪先前看到我們兩個看起來很親密的樣子,卻完全沒有驚訝的感覺。」

  「…………我跟白布同學打賭。」脫口而出的聲線顫抖得連我都感到陌生,然而大腦並沒有制止聲帶繼續振動,「如果期末考的數學可以考到70分的話,他答應回答我一個問題,我──」

  毫無意義被拉長的尾音阻斷在那雙異常冷靜的枯茶色眼裡,面無表情的芽音沉默地凝視著我,一股寒意頓時沿著脊椎直達腦髓。

  「其實這件事情……已經沒有關係了。很抱歉,一直找不到機會告訴妳。」芽音說得雲淡風輕,唇角噙著那抹我始終無法明白的淺淡笑容,「我已經跟家人達成協議,第二學期就會公開『我有後天性聽覺障礙』的事情。學校那裡也已經談妥了,不僅不會要求我轉學,還會提供一些殘疾人士的課業協助。對了,關於功課方──海花?」

  我將芽音那聲錯愕的叫喚給拋在身後,頭也不回地衝出她家。

  為什麼「東南芽音」也變成了我亟欲逃離的存在?

  不曉得自己埋頭狂奔了多久,直到看見靜靜佇立著的公車路牌,早已筋疲力盡的膝蓋直接撞向堅硬的柏油路面,幾乎要癱軟在地的我勉強擠出一絲僅存的力氣,及時用雙手撐住上半身。就算周圍沒有任何可以反射的物品,我也想像得出現在的自己看起來有多麼狼狽。

  為什麼我受到的打擊會這麼大?精神恍惚的我呆滯地注視著那滴落在地面的水珠,慢慢延展成一個圓點。對芽音來說,不需要再辛苦地隱瞞聽力問題應該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吧?

  然而,身為朋友的我為什麼無法替她感到高興?

  自額頭滲出的汗水無聲地下墜,猶如滴落在池塘中央的雨水,輕輕地綻開一圈波紋。

  因為「東南芽音的聽覺障礙」不再是我跟她共同的秘密了嗎?

  這個悄然浮現的認知狠狠地掐住我的喉嚨,身體頓時湧現了難以呼吸的窒息感,淚腺也不受控制地流淌出含有鹽分的液體。

  一無是處的北賀海花根本沒有資格成為東南芽音的朋友。

  北賀海花又變回了不被任何人需要、孤單又寂寞的藻屑。

  我想起了獨自待在女生廁所,靜靜等待時間流逝的感覺。

  然後,忍不住用滲著血的雙手掩蓋住這副因扭曲而變得醜陋的容貌,對著溫暖地照耀世間萬物的夕陽放聲大哭。

 

 

 

  白布同學的表情看起來很沮喪。

  儘管我不自覺地使用「很」來形容,卻也認同在別人眼裡的白布同學只是神情漠然地盯著桌上的成績單而已。若是前幾天的我,應該會對眼前的畫面感到新奇吧?

  曾被地面碎石磨出血痕的掌根已經開始結痂,正在自我修復的肌膚偶爾會傳來難以忍耐的痛癢感。

  我跟芽音又變回以前形同陌路的同學關係,至少我拒絕面對她那些亟欲吐露卻被無情阻斷的話語。就連剛剛在教室,我也刻意避開她投射而來的懇求視線,答應跟白布同學一起來圖書館確認打賭的結果。

  看似平靜的容貌悄悄地覆上一層淺薄的陰霾,沉默許久後,猶如大夢初醒的白布同學輕輕地嘆了口氣,似乎是經歷了一番糾結,終於可以坦然接受成績單上「65」的數字。

  『白布同學不想說的話就不用說了。』

  畢竟,不管是你的答案或是芽音的問題都已經與我毫無關聯。

  「或許就是命中注定吧…………」

  感覺應該是務實派的白布同學喃喃自語地說著那般夢幻的語彙。投射在大腦的景象不切實際得像是在電影院觀賞著一齣幽默喜劇,我一語不發地凝視著他慢慢張開的嘴唇。

  「我當初會答應教妳功課是因為我喜歡妳。」習慣性壓低的沉穩嗓音增添幾分堅定。

  我知道。內心毫無波瀾的我並未移開視線,但在那雙目光灼灼的亞麻色裡卻看不清我現在的表情。當初他寧願用賭注來決定說與不說時,我就有猜到這個有些不可思議卻又簡單至極的答案。

  『白布同學喜歡我的哪點?』

  「嗯……北賀同學不多話,很安靜……」

  我相信他語帶躊躇的回答非常真切。

  靜靜凝望著那抹緋色沿著耳根漸漸地渲染到努力不撇開的臉龐,深埋已久的記憶像是被硬生生撕開的瘡痂,紅得觸目驚心。

  正因為是真心話,所以我更不能原諒白布同學。

  我將回覆寫在筆記本的角落,然後粗魯地撕下並揉成一團丟給白布同學,抱著來不及塞入書包的筆盒及筆記本,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對於說出喜歡我的他而言,我的回答絕對很過分。

  我只是擅自將滿溢於內心的汙濁情緒發洩在他身上而已,但我已經沒有餘力顧及白布同學的想法。

  幾分鐘前冷卻的血液驟然上升至沸點。

  我咬緊下唇,清晰地感覺到溫熱的液體在眼眶裡打轉。

  曾經被我拋諸腦後、視而不見的記憶猶如張狂的浪潮猛烈地襲向腦海。

 

 

 

  當前男友以閒聊般的語氣向我告白,內心感到驚訝的同時也有些雀躍。

  即使是不善言語、反應還會慢半拍的我,他也總是不以為意地笑著說「北賀同學這樣很可愛啊」、「北賀同學保持現狀就很好了」,這種像是在稱讚我的溫柔話語。那時也多虧了他的存在,我的生活尚且算是怡然自得。

  於是,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的告白。

  第一次交到的男朋友親切地教導我如何成為一個稱職的女朋友,無論是牽手的時機,抑或是接吻的技巧。剛開始我真的以為「親吻」只是將四片嘴唇貼在一起而已,畢竟電視劇都是這樣演的,直到我差點因此斷氣才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然而時間一久,倒也漸漸習慣那些情侶間「正常」的親密行為。

  那天的氣溫異常高,前男友跟我一起待在沒開冷氣的房間裡,邊對抗著夏季難耐的炎熱感,邊努力消化著暑假作業──原本應該是那樣的,不知為何又發展成接吻的情勢。

  當時只要是兩人獨處的場合就很容易導向這個結果。我並不厭惡親吻的感覺,但也沒有特別喜歡。

  一度重疊的雙唇慢慢拉開距離,我正想要拿取麥茶解渴之際,耳畔傳來他勸誘般的低啞聲線。

  「──可以幫我用手嗎?」

  尚未理解那句話背後的真意,被他握住的右手倏地傳來一陣溫熱的奇妙觸感,指尖隔著布料碰觸到的物體陌生得讓我無法聯想到任何名詞。

  「如果是北賀妳的話,一定願意的吧?」

  瞬間意識到右手下的「東西」是什麼後,稍嫌錯亂的大腦霎時轉為清醒。

  驚慌失措的我反射性地抽回了手,果決地起身逃離現場。

  翌日,前男友將遺留在他家的物品還給了正在尋找著道歉時機的我。

  「對不起,我們分手吧。」以熟稔的溫和嗓音自顧自地說著。

  我瞪大雙眼注視著面帶歉意的前男友,身體猶如被埋在雪地般的瞬間凍僵,微張的嘴唇止不住顫抖。為什麼擅自道歉?為什麼擅自決定?腦海浮現無數疑問卻吐不出半個字。

  「妳沒有做錯什麼……只是、妳跟我想的不一樣而已。對不起。」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不然一直以來跟你交往的人是「誰」?

  為什麼你能單方面地用一個道歉直接宣告一段關係的結束?

  為什麼?

  我艱辛地動著雙唇,聲帶卻像是乾涸的荒漠般擠不出任何聲音。

  咦?我以前是怎麼「說話」的?

 

 

  到家後我將自己反鎖在臥室也不開燈,躲在棉被裡哭得撕心裂肺,卻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痛哭失聲的原因是什麼。我只曉得眼淚就像無法關緊的水龍頭,稀里嘩啦地流出了淚水。

  我彷彿是一塊被擰乾的破爛抹布。

  連夜搭乘新幹線趕回仙台的哥哥,在門外溫和地重複著我的名字。哭到半夢半醒的我被那陣呼喚聲給叫醒,才拖著疲憊不堪的沉重身軀,將門開了一個僅能容納我出入的縫隙,自空隙迸開的明亮光線使我不自覺地瞇起眼睛。

  明顯鬆了口氣的哥哥並沒有追問發生什麼事情,只是溫柔地摸著我的頭,輕聲問我肚子餓不餓。我默默點了下頭,哥哥無奈地苦笑著端來一盤應該是媽媽準備的飯糰。

  席地坐在臥室地板的我靜靜地吃著飯糰,飢餓感在胃袋慢慢地復甦,我不禁加快了吞嚥的動作。哥哥也直接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微笑地注視著我邊掉眼淚邊進食的詭異畫面,燈光在他身後綻開了柔和的光芒,悄悄在陰暗的臥室散落一片溫暖。

  『我想去讀白鳥澤。』我用依然顫抖無力的右手緩緩寫下這句話。

  就我所知,同屆幾乎沒人以這間私校為志願,畢竟白鳥澤的入學考試難度很高,學費也相當昂貴。我深知自己的請求有多任性無理,但當時的我只要想像高中三年還得跟前男友或任何一位國中同學見到面,內心就會湧出強烈的恐懼感。

  哥哥並沒有過問我的理由,直接以「我也會一起負擔海花的學費」為切入點,說服了爸媽答應讓我去讀白鳥澤。我很感謝他,但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愧疚感──就算會造成哥哥及家人的困擾,我也還是會提出相同的請求。

  於是,當我收到白鳥澤學園高中的及格通知時默默下定了決心。

  ──如果聲音是為了將話語傳達出去,無法傳達話語的我也不需要聲音。

  我再也不會在同學面前開口說話。

  我要成為毫無存在感的空氣。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東南家的典雅別墅前。

  芽音的雙親在名取市持有一間公司,好像是專門生產配電盤或是模具的工廠。因為對我來說是陌生且未知的領域,所以聽完後也很自然地忘記具體的細節。

  雖然芽音本身並不認為自己稱得上富家千金,然而在我眼裡已經算是有錢人家的等級。

  當我對於那個忍不住想要依賴芽音的自己感到羞愧,正想要轉身離開時,身後突地傳來一聲似曾相識的叫喚,使我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唉呀──海花妳是來找芽音的吧?」歌月姐邊親暱地叫著我的名字,邊若無其事地抓住我的手臂,「她應該快回來了,妳就到客廳坐著等她嘛。」

  簡直像是預防性羈押。呆愣不語的我被她順勢拖入屋內。

  我很不擅長應對表面熱情,卻也總是笑得神祕莫測的歌月姐。身為她妹妹的芽音亦然。

  她曾淡淡地表示「如果直接叫『姊姊』的話,她會過度興奮,所以我都直接叫名字。」當時,芽音看似若無其事的臉龐悄然浮現一絲困擾。

  原來看似八面玲瓏的東南芽音也有不擅長應付的對象。

  一旦想起芽音那種毫無防備的模樣,心臟就像是被捏住般的無法呼吸。

  頓時感到慌亂的我抽出紙筆想要寫下道別的語句,不知何時開始顫抖的手早已無法握緊有形的物體,筆沿著指尖滾落在地上,歌月姐優雅地彎下腰,拾起那支筆並慎重地塞回我的手心。

  「海花。」

  豔麗的紅唇吐出一個溫柔的低喃,含著深沉笑意的視線筆直地望入我的眼中,背脊頓時有股寒意攀著脊椎而上。我屏氣凝神地等待她未完的話語。

  「請妳務必要、繼續當芽音的好朋友喔。」

  「──歌月!」

  熟稔的嗓音急促地響起時,歌月姐也緩緩抽離身體,面帶微笑地俯視著神情呆滯的我。有別於剛才冰冷刺骨的語氣,她露出有些遲疑的苦澀笑容。

  「我們要用隔音室,請不要來打擾我們。」

  向來直言不諱的芽音居然可以發出這種猶如叛逆期少年般的彆扭聲調,我感到有些驚訝。

  然而更讓我驚訝的是,她同時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戰戰兢兢地動著手指的我依然無法下定決心,只能任由那隻手無力地垂下。

 

 

 

  我曾經很喜歡這間可以阻隔所有雜音的隔音室,就像是屬於我們微小且祥和的世界,現在卻覺得這份沉重的寧靜閉塞得幾乎要讓我窒息。凝視著明顯惴惴不安的我,芽音毫不遮掩地嘆了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沉穩,我痛苦地皺起眉頭卻無法將視線自芽音飽含著溫柔的臉龐移開。

  「我們──我跟妳是朋友吧,怎麼會看不出來妳是碰到了苦惱的事情才來找我的?」

  「………………為什麼會想要將我當成妳的朋友?」

  芽音的表情並未動搖,像是早已猜到我會提出這個問題。聰明如她,怎麼可能沒有猜到我是藉由她的存在來獲得卑微的優越感。現在,是我選擇親手剝開了掩蓋真相的沙塵。

  「因為妳曾經接住了墜落的我。我們第一次說上話的契機,也就是妳撿到的那個助聽器,是被我丟在女生廁所的。」芽音輕柔地微笑著,音調卻開始湧現些微的顫抖,「那天,我開玩笑地問了寧子她們對聽障者的想法,『很可憐啊』『會想要同情他耶』──僅僅幾句話便讓我意識到『一般人』眼中的聽障者不再是人,而是『可憐』的人。」

  「所以妳將助聽器還給我的時候,我當時就想著『如果被北賀同學這種人同情,我不如去死算了。』但妳沒有覺得我很可憐,直到現在、我在妳心裡應該也還是『我』,而不是需要被同情的殘疾人士。」

  「對吧,海花?」

  說話向來井然有序的芽音還是第一次說得語無倫次,我感覺到自己正在重新認識「東南芽音」這個人。

  「那個時候,我就決定要跟海花妳成為朋友。」

  她的話語重重地擊打著我的心臟,這種糾結苦痛的感覺難以辨別是喜悅抑或是羞愧,我閉緊雙唇將這份複雜難解的情緒給牢牢鎖在體內,靜靜地反芻著。

  「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訴妳。」努力轉動著眼球將淚水逼回眼眶的芽音,偏頭望向擺在角落的架子鼓,稍嫌沙啞的聲音明顯帶著哭腔,「歌月不玩樂團…………其實是因為我,因為我聽不見了,所以她就放棄自己的興趣,專心準備接手家裡的公司。就算我說了根本不需要她來承擔我的人生,歌月也是笑著否認她本來就只是玩玩而已。如果沒有我、如果不是因為我聽不見──」

  歌月姐也不用放棄她的興趣了。

  我用力地閉起眼睛,腦裡浮現出哥哥那抹被柔暖燈光照耀的和藹笑容。

  如果沒有我,獨自搬到東京以成為職業棋士為目標的哥哥也不需要那麼辛苦了。

  儘管哥哥跟我並沒有血緣關係,我依然無法拒絕他的善意,卻也深深厭惡著造成他人困擾的自己。結果,他的溫柔付出帶給我的只餘下椎心刺骨的愧疚感。

  我可以理解芽音的痛苦,芽音也可以理解我的痛苦。我們可以完全共感彼此的煎熬。

  正因如此,至今為止她的言語才能讓我感受到無比的溫暖。

  慢慢睜開眼睛的我凝望著芽音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主動伸出了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或許是因為緊張,她的手微微發燙,那股炙熱的溫度卻讓我突然有落淚的衝動,但還是拼命隱忍下來。

  淚水幾乎模糊了我的視線,再度露出淺淺笑容的芽音小心翼翼地回握住我的。

 

 

 

  冷靜後我將白布同學告白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了芽音,畢竟前男友的事情也只對她說過。

  「我覺得妳應該要跟白布同學談談再下結論。就算不提以前發生的事情,也應該要好好地了解他為什麼會喜歡妳。」

  「……芽音支持他嗎?」

  芽音先是沉默地凝望著我,而後綻開一抹慎重的淺笑,「因為白布同學能跟妳正常對話啊,所以我覺得他是會認真聽妳說話的人。」

  被提醒後我才注意到,不管筆談的速度有多慢,習慣性皺眉的白布同學都不曾表現出一絲嫌棄或不耐煩的情緒,他總是靜靜地等我寫完再作出回應。就連補習進度很慢可能是因為一方使用筆談這點,白布同學也未曾說出來。

  我沉默不語,理智深知她的意見是正確答案,但也正確得讓人很難率直地回答「好,我知道了。」或許是察覺到我的陰鬱情緒,芽音適時地止住了話頭,沒再往下說。

  時至今日,我終於發覺自己並沒有真正地理解過芽音,抑或是白布同學。

  就像是前男友對我做過的事。

  我厭惡著別人擅自以他們的方式解讀著我,卻也以相同的方式對待芽音及白布同學。

 

 

 

  人類是不會記取教訓的生物。再度蹲在體育館外埋伏的我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真諦。

  當我鼓起勇氣想找白布同學再談一次時,才發現到我竟然沒有他的聯絡方式。而且目前正值暑假,失去了「學校」這個自然的接點,更讓我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我理所當然地將這個困擾告訴芽音,她邊無奈地說著「真拿妳沒辦法」,邊幫我打聽到男排社的練習行程,所以我穿著體育服假裝自己是運動社團的社員,鬼鬼祟祟地偷窺著第二體育館的情形。

  目光來回巡視兩次都沒有看到像是教練的成年男性,館內正在練習的社員數量三三兩兩,也沒有先前集中訓練時的緊繃氛圍,所以現在應該就是白布同學曾經提過的「自主訓練時間」了吧?

  白布同學的身影悄然浮現在內側球場,神情專注地進行著我不懂的練習內容。悄悄縮回身體的我抱膝苦思,我怎麼可能會有勇氣在那些陌生人面前表明自己的來意?還是我就等到當事者結束練習,自己走出體育館再攔截他?

  「──北賀同學是要找我嗎?」

  歷史是會重演的。我仰頭凝視著面無表情的白布同學,無意義的感想於事無補地出現在腦海裡。

  「太一說他看到妳在門口……」探頭探腦。儘管是未能實際發出的聲音,透過脣形卻能大致讀懂他說到一半的語彙,緩緩皺起眉頭的白布同學再次問道,「北賀同學是來找我的嗎?」

  呆愣著捂住嘴巴的我,用力地點了下頭。

  「我知道了。」白布同學恢復原本那種平淡卻又多了幾分冷漠的表情,以毫無起伏的聲線說道,「暑假期間的圖書館會比較早關,但我還要再練一個小時左右,麻煩妳在公園旁的便利商店等我。」

  確認我默默點完頭後,白布同學直接轉身回到體育館。

  這個人真的喜歡我嗎?凝視著他瀟灑的寬闊背影,我忍不住失禮地想到。

 

 

 

  我本來打算在公園打發到差不多的時間再到店裡等他出現。

  但在盛夏的炎炎烈日下步行了十多分鐘後,我立刻打消最初的念頭,直接走進有著涼爽冷氣的便利商店。臉皮薄的我不敢兩手空空地坐在用餐區,因此我先拿取架上的巧克力布丁和綠茶,猶豫片刻又多拿了一罐運動飲料。

  慶幸的是,用餐區看起來沒有白鳥澤的學生。我挑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位置坐下,以免自己被不時響起的自動門聲給嚇到。

  說實話,我並不清楚應該要跟白布同學談什麼。芽音很溫柔卻不會直接告訴你所有答案。心臟因過度緊張而亂了節奏,我不自覺地捏緊手裡的寶特瓶,茫然地盯著布丁上依然呈現完美螺旋狀的奶油。

 

 

 

  「抱歉讓妳久等了。」

  白布同學那聲不冷不熱的問候清晰地響在頭頂,伴隨著覆蓋而下的黑影。猶豫一會後他坐在隔壁的位置,回過神來的我不自覺地將身體挪向牆壁側,並將多買的寶特瓶飲料推到白布同學面前。

  他沒有伸手去碰,而是直接了當地延續不久前的疑問,「所以,北賀同學還有什麼事要找我的嗎?」

  對啊,要跟白布同學談什麼?芽音所謂的「再談一次」是認為我應該要向莫名被甩的白布同學道歉嗎?但如果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對不起」白布同學,貿然道歉對他來說反而更加失禮吧?

  低著頭的我靜靜地望向眼前那頁嶄新且空白的筆記本,猶如雕刻般的緩慢寫下一段句子。

  『白布同學真的喜歡我嗎?』

  白布同學猛地起身作勢要離開,我立刻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另一隻手繼續飛快地往下寫到。

  『我想要知道白布同學喜歡的那個「北賀海花」是誰。』

  或許是被我極度認真的表情給說服,白布同學沉默半晌後默默坐回原位。

  「我也可以用寫的嗎?」

  感到驚訝的我抬頭看向他,白布同學的側臉依然平靜得如同以往,看不出他有何用意。

  『嗯,可以。』我點頭表示同意。

  『一、北賀同學的字寫得很漂亮。二、北賀同學的坐姿很端正。三、北賀同學可以將秋刀魚吃得很乾淨──』

  前一刻還覺得認真列點像是在寫申論題的白布同學有點可愛,下一秒便反射性地壓住他振筆疾書的手。

  『第三點是什麼啊!』

  『一年級的校外教學時,北賀同學不僅將秋刀魚吃得很乾淨,吃完後還將碗筷擺得很整齊,很慎重地向服務生鞠躬道謝。四、手很乾淨,指甲都會剪得很短,很整齊。五、小考時碰到不會的題目會滾鉛筆來決定要選哪個答案。六、有天突然戴起的髮箍很──』

  像是被按下暫停似的,筆尖頓在一個明顯未完的語句,須臾、黑色墨水再度渲染在格線上,而我則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緩緩轉為赤紅的臉龐。

  這個瞬間,我終於完全理解到自己先前對他作了多麼過分的事情。

  『很適合北賀同學。』

  我彷彿聽見白布同學發出了聲音,那是一個很雲淡風輕卻又柔和溫暖的音調,悄悄地流進我的胸膛。

  腦袋漸漸無法思考,只感覺得到淚水凝聚在眼角的溼度。不知為何我突然變得很愛哭,明明上高中後就再也沒有掉過半滴眼淚,只是毫無知覺地過活。

  一直以來,是我自己選擇將所有聲音阻隔在外。不管是惡毒的,還是善意的。

  『為什麼、北賀同學不開口說話?』可能是見我沒有反應,白布同學又寫下一句,『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暫且忍住眼淚的我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白布同學是第二個問起這件事的人。

  『就像是每台電腦搭載的處理器不同,對於使用者的指令能作出的反應效率也不一樣。對白布同學或多數人來說,被問然後回答是很自然而且正常的反應,但對我來說不是的,我就是不能像你們一樣立刻理解、消化並對聲帶下指令要說出什麼回覆,用寫字或手語還可以,但用說的就是不行。你們用一秒內作得到的行為,我就是辦不到,那樣很奇怪──』

  白布同學戰戰兢兢地按住我拼命書寫的手,凝視我一會後又面帶尷尬地移開視線。淚水早已模糊了視野,甚至直接滴在紙上被緩緩吸收。不應該哭的。我深知女孩子掉淚是多麼卑鄙狡猾的行為,但淚腺似乎已經脫離大腦的控制。

  「我明白的,對──」

  「請不要說對不起!」我幾乎是用尖叫的音量打斷他,「請不要覺得我很可憐,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同情。」

  說出口的瞬間,我便意識到自己真正想說出這些話的對象不是白布同學。儘管理智曉得身體所作的反應簡直就是無理取鬧,但我還是脫口而出了。

  他不發一語地握住我的手,帶著粗繭的奇妙觸感又讓我想起那個在圖書館內大汗淋漓的白布同學。

  那個由衷地擔心著我的男孩。

  「對不起。」同一句話,他的語氣謹慎得像是在神明面前發誓般,字字清晰。

  在那雙不再閃躲、筆直地注視著我的眼裡,沒有讀到任何輕蔑、不耐煩或是憐憫,白布同學看似深沉的眼睛讓我聯想到沒入黑夜的大海,寧靜且祥和。

  見狀,我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哭,用另一隻手拼命捶他。白布同學只是緊緊按住我握著筆的手,再也沒說第二句話。

  我終於可以直視那個遍體鱗傷卻忘記如何宣洩的北賀海花。

 

 

 

  最後我們還是沒有交往。

  但是我、芽音、白布同學還有川西同學開誠布公地交換了情報,也確認了芽音的推測其實是錯的。

  首先,時常回覆留言的那個帳號「1122」不是白布同學,而是川西同學。

  「你在宿舍不是常看某個Youtuber的影片嗎?因為天童學長實在是太好奇,所以偷看了你用完的電腦瀏覽記錄,但他對於『努力的結果居然只是純良的手語影片』感到大失所望就沒再往下深究。剛好路過的我無聊看了幾支影片後覺得內容還滿生動有趣的,所以就跟著訂閱了那個頻道。」

  由於「天童學長」似乎是什麼很難搞的外星人,白布同學聽完後有點生氣地揍了川西同學一拳,再轉頭對我們說了抱歉。再來,川西同學會將頭像設成排球,也只是因為當下身邊剛好有一顆而已。

  另外,白布同學的頭像則是一片白色,而他也不曾在花衣春姬的頻道留言。然而,川西同學偷偷地告訴我們,偶爾會看見白布同學劈哩啪啦地打下一長串文字卻又默默刪除,或許是他擔心自己的留言會造成我們的困擾吧。

  至於川西同學為何會發現到花衣春姬就是我跟芽音,原因也是意外地簡單,只是某支影片裡拍到了學校的書包而已。

  「當然,我也是觀察妳們一段時間後才慢慢確信的。」川西同學補上一句。

  真相大白後,我反而覺得前陣子煩悶的擔憂都變成了搞笑的回憶。

  我也跟川西同學交換了聯絡方式,空虛的聯絡人清單在今年多了兩個新面孔,多了兩個我可以直接說話的對象。

  這應該是好事。

  我覺得這是好事,芽音也認同。

 

 

 

  整起事件塵埃落定後,我第一次將『還可以,哥哥呢?』的訊息,傳到了哥哥那個滿是『海花在學校過得如何啊?』的視窗裡。

  無論是芽音對歌月姐,抑或是我對哥哥所抱有的愧疚感並不會消失,往後也將持續地折磨著我們。但是,只有「謝謝」這句話是我必須要當著哥哥的面,用自己的聲音親口說出來。

  聲音是為了傳達話語,而現在我擁有了必須傳達的重要話語。

  那些認真注視著我的溫柔人們,令曾經失去的聲音被重新賦予了生命。

  他們讓我再度知曉北賀海花擁有說話的權利。

  我是可以說話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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